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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出书版)(57)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唐蒙猛然瞥见甲板上走过一个人影,突然一怔,这一处点破,万窍皆通,他当即气势汹汹地冲过去,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
“黄同!是不是你干的?”
黄同本来是要找赵婴齐的,忽然被唐蒙拽住,一脸莫名其妙。唐蒙双目圆睁,狠狠瞪着这个老兵,死活不肯松手。
越来越多的不自然,纷纷浮出水面。唐蒙发现,每次他调查的关键节点,都有黄同的影子,而且每次都引导得不露痕迹,以至于让唐蒙产生了都是自己发现的错觉……他不由得咬牙切齿,大喝道:“橙水带我去幽门的时候,你怎么会突然那么巧现身的?是不是一开始就跟在后面?”
黄同试图辩解,唐蒙却又想起一个细节:“那几个无赖城民是不是你引去的?我记得那里面有一个家伙,正是人城时扔我五敛子的城民,也是围攻驿馆的城民!怎么总是他?”
面对质问,黄同脸上的疑惑霎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自嘲的苦涩神情。那一大块烧伤的疤痕,开始在脸上扭曲、蠕动,让他变得暖味而虚弱。
唐蒙没有继续问,他从对方的反应已经知道了答案。
“武王忠诚、兄弟情谊、家族利益这三道菜,橙水一直犹豫不决,看来只有你,早早就决定了享用的次序啊。”唐蒙冷笑。
一听到橙水的名字,黄同四肢一瞬间失去了挣扎的欲望,整个人软软的,就像一尊任人摆布的木偶:“不是我,我没动过手,我真的没有……”
唐蒙相信黄同说的是真的,这人应该同这一系列阴谋与灭口无关。他只是一枚远贬边关的弃子,只因为汉使俘虏了他,吕嘉才物尽其用,让他把形势朝另一个方向引导。
他不想问黄同,为杀死任延寿的凶手效命是什么感觉;也不想问橙水的死,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安排。唐蒙想知道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你舍弃了那么多,最终得到了什么?”
这一次吕嘉指派黄同随侍世子,而赵婴齐在长安至少要待上十年,届时黄同如果还活着,也已六十多了,他就像一块丢在路上的芭蕉皮,就算侥幸回国,也不会有任何前途。
黄同面对质问,伤疤抽搐,却缄口不言。唐蒙还要逼问,旁边庄助过来按住他的肩膀,脸色冷峻:“好了,不要再说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可这对甘蔗很重要!”唐蒙的情绪激动起来,“如果是真的,岂不是说杀她阿姆的人、毁掉她父亲唯一线索的人,此时还堂而皇之地传在南越城里,和她待在一起,没受到任何惩罚?这你让我怎么走得安心?!”
”唐蒙!“庄助喝道,“我们只是被误导了,错不在你!”
“可我辜负了她!”唐蒙胸口剧烈起伏,“我骗了她!”
“我们是大汉使臣。你先把他放开,大局为重!”
这一声“大局为重”,令唐蒙心中那一股激荡了几十年的不平之气,再一次充盈于胸。
唐蒙当年费尽心思找出家族覆灭的真凶,只是换来郡守一句“大局为重”,个人冤屈从此被彻底埋没,无处伸张。听着庄助严厉的呵斥,看着黄同惊恐的神情,回想着甘蔗的凄苦模样与那一对姐弟,唐蒙再次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无力感。
吕嘉如今权倾南越,即使是大汉朝廷,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小酱仔对南越加以追究。政治的残酷,从不因个人境遇而动摇;正如天地之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只能随波逐流,只要稍微流露一点人性,便会被旋涡所吞噬。从赵佗到橙水,从唐蒙到甘蔗,概莫能外。
越是如此觉悟,唐蒙内心的愧疚感越是强烈。他的胃袋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剧烈地痉挛起来。他实在不能忍受,终于松开黄同,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之前吃下去的裹蒸糕碎渣,混着黄褐色胃液与黄绿色胆汁,流淌了甲板一地。
庄助不顾污秽,赶紧俯身猛捶唐蒙后背,免得他噎死。
恢复呼吸的黄同惊魂未定,揉着脖子上的勒痕,一脸苦笑。那些坚守的人都死了,只有他这样不知坚守什么的无根之人还活着,这到底是诅咒还是幸运,只有黄同自己知道答案。
庄助一边捶,一边冲黄同使了个眼色:“还不快滚?”
黄同什么也不敢辩解,默默地转身离开。这个老兵整个人像是中了什么诅咒,就在这短短一瞬,苍老了几十岁,脚步茫然,仿佛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该去哪里。
唐蒙好不容易吐无可吐,这才缓缓恢复精神。庄助把他搀扶到船舷旁边,吹吹江风,还把自己的胥余果让过去,让他润润被胃液灼伤的喉咙。
“我要回去,快让船掉头!我去告诉她!”唐蒙挣扎着。
“事到如今,你回去又能如何?”庄助无奈地劝道,“难道你要告诉她,她的杀母仇人如今贵为丞相,你却无能为力吗?”
唐蒙的动作僵住了。庄助说的是沉甸甸的现实,与其让甘蔗面对残酷的现实,还不如糊涂一些为好。这些唐蒙明白,可胃袋越来越紧。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做,只得啜着甘甜的胥余果汁,迷茫而疲惫地望向船舷之外。
不知不觉,大船已经行驶到了那一块海珠石的附近水域。唐蒙忽然双瞳紧缩,赫然看到,在那块圆润如珠的礁石之上,竟站着一个娇小的熟悉身影。他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那身影瘦弱娇小,一阵江风吹起,枯黄的头发在空中飞舞。
唐蒙的心脏猛然加速,是甘蔗!
海珠石距离码头有十几里地,难道说她刚一离开码头,就朝着这边赶了?不知她一个小姑娘,如何渡过汹涌的江水跑到江心,又是如何克服恐高,攀上礁石的。
大船不可靠礁石太近,只能远远地平行而走。唐蒙跑到船头,冲那边挥动手臂,甘蔗也冲这边用力挥手,口型变化。只可惜江风太大,隔得太远。她说什么唐蒙听不清,但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刚才码头人实在太多,甘蔗没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告别的话。所以她特地跑这么远,来与唐蒙单独再见一面。唐蒙心中暗叹,这样也好,此时的他可没勇气近距离与甘蔗对视,就这么远远地告别一次h了。
庄助刻意让船工放缓了速度,让两个人能对望得久一些。唐蒙甘望模着蔗糊的面孔,看着她口型变化,耳畔蓦地想起了她银铃般的声珠水准的上游,联通着另外一条大江,枸酱就是从那边捎来的。如果阿公在江边住的话,说不定阿姆能见到他……”
也许在珠水边上,她才最开心吧,唐蒙像是在开解自己。
奇怪的是,这一句话反复在他的耳边回荡,挥之不去,往复叠沓。突然之间,一股长风平地而起,一下子吹开灵台之上的重重迷雾,令唐蒙精神一振,眼前一片澄澈。
他扑到船舷边缘,极力探出身子去,声嘶力竭地大喊道:“甘蔗,我一定会找到你父亲!绝不食言!绝不食言!”
唐蒙从船头一路跑到船尾,不停地大喊着,也不管甘蔗能否听到。直到大船开远了,他才扑通一声蹲坐在甲板上,气喘吁吁。
庄助伸手欲要搀扶,却看到一张极为严肃、刚刚下了重大决心的肥胖面孔:
“庄公子,我不去番阳了,我要跟你回长安!去觐见陛下!”
转眼一个月过去。
唐蒙忐忑不安地站在宣室殿前,小腹一阵翻腾,之前喝的肉羹几乎要反上来,这是过度紧张的表现。当年孝文帝就是在这小殿内接见的贾谊,现在即将轮到他了。
一个小黄门走出来,说天子召见。唐蒙咽了咽唾沫,习惯性地看向身旁,可庄助并不在。
他们两个人与赵婴齐回到长安之后,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哪位汉使能带回南越王的世子,一时间朝野交相称赞。庄助并未食言,他为唐蒙争取到了一次觐见天子、单独奏对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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