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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218)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参策是一心想要完善他那套学问想法的,在这件事上他们动力十足。
新法呢?
费宏导演的这场戏,杨廷和又何尝不是顺水推舟地配合演出?
演着天下人,也演着他这个皇帝:堂堂正正地让他去面对。
所有的问题到了最终决定是不是去面对的时候,考验的其实不是将来的新法能不能行,而是皇帝本人的人性。
坦白地吵出了所有问题,皇帝将来要面对那一切,会那么辛苦,那么累,那么愤怒又无力地面对很多东西。
皇帝,你是不是真的愿意过那样的日子?
今天是普天下士绅的抗拒,明天是突如其来的飓风,后天矿奴起事。还有黄河、长江、地龙,北虏、海寇、西南蛮族……
皇帝,真的有另一种活法的,也能让大明比现在好上很多的。
朱厚熜走到了华盖殿,静静坐下来等候。
张锦、黄锦、骆安、陆松都站在他身边不远处。
朱厚熜看着殿门外夜色中被外围宫灯隐隐照亮了一些轮廓,还有内部灯火通明营造出煌煌之势的奉天殿。
就像一颗外表冰冷,里头滚烫跳动着的心。
今天虽然不是大朝会,但在奉天殿举行。
朱厚熜在思索着,当他在那里真的表明了坚定决心要行新法之后,杨廷和他们的反应。
他那套《大明财税制度草案》和与之有关的一些想法,毕竟还只是个饼。
不论官吏待遇法如何制定,在他们看来都不可能比得过官绅在眼下所能享受到的利益。
在利益面前,成为新时代的圣贤既大儒又如何?孔圣人的教诲,那被奉为圭臬的四书五经,不也是说一套做一套吗?
将来可能得到的,对决现在会失去以及要面对的。
十八参策,几人没有顾忌?
借新法之名,多用些料裱糊得更漂亮一点,还能收获治国、学问上的双重青史美名,那将是最好的结局。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从远处隐隐传来,朱厚熜站起了身。
去吧。
毕竟来了,总要不负这天命。
平静的礼仪流程过后,朱厚熜开了口:“带上来吧。”
“押广东钦犯郑存忠等十三人上殿!”
“押……”
……
声音一下下地传递到了远处的奉天门,郑存忠脸色异样红润地深吸了一口气。
正如张孚敬所说,他戴着枷,脚下有镣铐。
听得到身后有些人的啜泣声,听得到脚镣拖行在这紫禁城地砖上的金石声,甚至听得到不知何处传来的鸡鸣鸟啼。
视线里,是恢弘的奉天殿。
禁卫军簇拥成了一条通道,前方云台上看得到一些背影,奉天殿内灯火通明。
从这里,郑存忠隐隐看得到御座,隐隐看得到其上那个人影。
他加快了脚步,甚至并不因此感觉到疼痛增加了多少。
距离一丈丈地拉近,他开始走上台阶。
到了殿前,皇帝的脸,他终于能够稍微看清了。
于是顾不得旁边这些朝参官用各色的眼光盯着他,也顾不得殿内那些朱衣重臣正齐齐回头盯着他,郑存忠靠近了殿门。
“张孚敬说,郑存忠一人利嘴足矣,让他进来吧,其余人殿外跪着。”
天子清朗的声音传入郑存忠的耳朵,他嘴角露出一点浅浅的笑,大声说道:“草民谢陛下隆恩!”
随后戴枷五拜三叩首,郑存忠之知礼,可见一斑。
他也仿佛真是个顺民。
入殿之后,他目不斜视,一直看着皇帝,走到殿中之后才跪了下来,咧嘴笑道:“草民郑存忠谨听审。”
朱厚熜看着这个广东举人。
头发、衣服、面容,都是经过打理的。虽然是犯人,但毕竟要见驾,这是为了不惊驾。
所以现在郑存忠的卖相还不错,斯斯文文极有风骨的模样,眼睛明亮而有神,没有一丝畏惧在其中。
他说他是来听审的。
朱厚熜眼睛却又看向了其他人,随后漠然说道:“因为想在广东试行一点新法,才刚刚清丈了一遍田土,改了一下市舶司的规矩,大明就好像要翻了天。”
“……陛下息怒!”
数百朝参官一起下跪,先后响起的声音显得惶恐。
朱厚熜也没让他们起来,继续说道:“不料今年海上飓风为害,接连而至,沿海老百姓受灾严重,困苦不堪。广东算不得遭灾最重,但灾情都还没结束,就有官吏拿着灾情前布政使司行文下去的命令去告诫百姓不能误了今年田赋。”
“都是忠君的好官。”朱厚熜顿了一下,“和治下百姓的死活相比,朝廷的定例和上官的要求更重要。有天灾自然会死人,报上来的数字多几个少几个也显不出他们赈灾安民的辛苦,反倒是有定额的田赋不能足额交上去一眼就看得出来。有没有试行新法的事,各地遇到灾情大多会这样做,朕已经知道了。”
郑存忠很意外地听着皇帝说这些东西。
说话不咬文嚼字,语气不悲不喜,内容……很符合实际。
朱厚熜这才看向了郑存忠:“所以有没有广东士绅在其中做了什么事,也一样。事情若简单,百姓有民怨的事顺利压下去了,无非天灾、流寇等奏报上添些数字,朕也不见得能知道地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郑存忠,你说说看,是不是行不行新法都一样?”
杨廷和与费宏等人眼神凝重起来。
郑存忠凝视了皇帝片刻,随后回答道:“回陛下,依草民看来,确实都一样。”
费宏顿时说道:“陛下!以大明幅员之辽阔,往来交通之不易,此等弊端自然难免。然以礼教化天下、以制上下通传、以律约束官民,实已经千年青史告诫后人,此大一统皇朝之根基!广东情势,名曰起于新法,实则边疆之省远离中枢,些许官吏士绅自恃地偏,骄纵而枉法也!边疆之地,旧制更不容轻易,请陛下慎思之。”
说罢又指向杨廷和:“首辅明知如此,何故定要于广东试行新法?湖广、山东、四川不行吗?”
杨廷和冷着脸犟声道:“若广东都试行而有功效,新法推行诸省自然更为可期。万事开头难,于广东试行新法固然难上加难,却也最不致于令腹地动荡!”
郑存忠古怪地近距离观摩大学士们争吵。
杨廷和的话虽然也有道理,但也没否认新法可能令天下动荡。
明知万事开头难,明知在广东试行更是难上加难,你杨廷和什么时候变这么极端的?
于是他看向了年轻的皇帝,不由觉得好笑。
终究果然是朝堂上君臣间尔虞我诈倾泄到广东的天火吗?
杨廷和与费宏你说了一段我说了一段之后,就先住了口看向皇帝。
“众卿先起来吧。”朱厚熜平静地说道,“黄锦,请大学士们各朗读一下张孚敬呈进来的广东卷宗吧。”
郑存忠不屑地微微撇嘴。
那又有什么用?你祖宗剥皮揎草,也斩不尽天下私心。
只许朱家坐享天下,盼着天下群臣尽心竭力又清贫、爱民如子却不顾自己儿女?
他的视线里,皇帝闭上了眼睛。
随后,从杨廷和开始,每人手上都取了几份卷宗,开始皱着眉头看,而杨廷和开始念第一份。
毫无新意,毫无新意啊。
郑存忠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审问,要么是作为必须要推行新法的例证,要么是作为罪行过于普遍只能缓缓图之的依据。
现在看来,终究无非只是历史中演了无数次的朝堂权争而已。
费宏若真是旧党,杨家十八辈子的阴私事都已经挖出来了!
杨廷和若真是新党,广东举人何须进京?让张孚敬在广东砍出几座京观来好了!
想行新法的,恐怕只有这位年轻的皇帝。
……好像还有张孚敬。
一篇一篇卷宗被朗读着,朝参官们看似听得个个面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