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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219)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也渐渐亮了起来,直至朝阳的光辉掠过宫阙,从殿门口斜斜地倾洒进来,照在郑存忠的身后和他左手边的官员身上。
皇帝忽然睁眼开口:“就念到这里吧,其余也都一样,随后六科廊抄传各衙看看就是。”
杨廷和把卷宗放回太监走到跟前端着的盘里之后行礼道:“陛下!广东人欲纵横,圣人教诲忘之已久,臣读来触目惊心!广东数十万百姓以不足三成之田地果腹,另担着全省徭役,实已如在炼狱之中!以广东而视大明诸省,只怕概莫如是!长此以往,生民无有立锥之地,大明必有倾覆之忧!臣以为,朝廷不能再争下去了!”
费宏正要说话,朱厚熜就站了起来。
路过陆松时,皇帝抽出了他手里的“新”刀,在众人愕然之中慢慢走向郑存忠。
刀尖掠过从很低角度照进殿内的一缕阳光时,郑存忠的眼睛被闪得微微眯了眯。
而后皇帝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
“陛下……”
左右两侧的官员不由得大惊失色,不约而同上前两步。
这样一来,禁卫们也顿时行动上前来了,骆安和陆松一左一右摁住了郑存忠的肩膀。
瞳仁紧缩的郑存忠看着皇帝将刀锋搁到了他的枷上,对准他的喉咙。
“张孚敬说,你除了逃避赋役,其余事情称不上当真犯了国法。”
郑存忠昂着头仰视着他,喉咙动了一下之后说道:“草民确有逃避赋役之罪,陛下要杀要剐,草民任凭处置。”
“陛下九五至尊,万万不可……”杨廷和涩声开口,但只迎来了皇帝平静的一瞥。
杨廷和噎回了后半句。
朱厚熜继续开口:“张孚敬说,他以棋局比喻国事,以白子比喻心存圣人教诲的官绅,以黑子比喻心中只有小家而无大明的官绅。你说,棋子终究只是棋子,若是换了一局棋,棋子仍旧是棋子。”
“……草民确实说了。”郑存忠平静了下来,看着皇帝。
奉天殿中静悄悄,杨廷和费宏等人都目光惊骇。
朱厚熜对郑存忠笑了笑:“说得好。”
随后挺刃向前,一线血从阴暗处洒入朝阳于殿中划开的一小方光亮里。
郑存忠口不能言,目光努力想要不涣散。
你为什么不听我多说说?
你既然杀意已决,为什么不听听现实有多残酷?
你们他妈的这个朝堂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外剩余的广东十二“钦犯”陡然吓得哭丧起来:“陛下饶命啊,陛下……”
奉天殿内众臣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朱厚熜松开刀把拍了拍手,尽量平稳地呼出胸中那口气。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长了很多,但作为帝王,他缺这一课。
只有来自五百年后的自己,一定需要补这一课。
要行狠厉之事,他不能是个没有杀气的皇帝。
而这是一个只担着一条普天之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官绅都会有的罪的“良善”士绅。
朱厚熜用这一刀告诉他的臣子某些决心。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杨廷和他们,随后转身看向张璧、顾鼎臣。
“记下来。”
“拖出去。”
“洗洗地。”
“取水来。”
皇帝到了御座之后洗他脸上的血,奉天殿内鸦雀无声。
张璧颤抖着在他那份起居注上记录着。
【嘉靖元年九月壬子,奉天殿常朝,上手刃广东逆贼郑存忠。】
第173章 假戏变真,大势终成
当皇帝抽出刀走向郑存忠时,严嵩就开始浑身头皮发麻,热血忍不住激荡起来。
陛下看破了,恐怕早就看破了!
在朝廷“党争”的幌子下办了那么多官员又如何?重新洗牌的过程也是重臣们重新分配那些隐形权力的过程!
但官绅这个群体的中坚力量是官员吗?
不,举人!
明初,存世进士总数大约两千左右;成化后,也只三千左右。
而举人呢?存世举人数量要多出一万以上。
进士大多在任官职,官员的体面和升迁所需的低调不容他们张扬。
是举人承上启下,为进士官员与秀才、富户们牵线搭桥,在地方的田地、商铺等各种利益链条中充当关键角色。
金举人,银进士,君知否?
君上实知!
“党争”数月,牵连了一个在野举人吗?
没有。
现在张孚敬送来了一个“清清白白”、只犯了一条罪过的举人。
陛下亲手宰了他!
严嵩看了看杨廷和、费宏他们,两人凝重无比的神色并不显突兀。
天子当殿亲手杀人带来的震撼让每一个朝参官都是这样的神色。
但参策们熟知的皇帝不是这样的。
他总是随和、坦诚、宽仁、持重,有着对大明异样纯粹的少年热血。
梁储、王琼、陈金、魏彬、郭勋、张鹤龄……哪一个牵涉到的罪恶不比郑存忠大?陛下都没杀。
如今度过了几个月氛围非常融洽的老年理论研讨班的参策们,突然直面这一幕。
皇帝重新回到了御座上,奉天殿内外的第一个反应是齐齐下跪。
朱厚熜看到了他们眼里的惧意。
不论过去展示了怎么样的才智、手腕或性情,他们眼里都不曾有这种自然而然的惧意。
那一刀,就仿佛成人礼一般。
至此,朝堂上的政治动物们会彻底忘记他的年龄。
不是暴怒中杀的人,是很平静、很有目的地杀了人。
“都起来吧。”
皇帝开了口,礼官高喊,殿内外众人站了起来。
地上已经洗干净了,这里没了犯人。
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谁也不清楚皇帝现在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奉天殿外站在阳光里的很多官员觉得身体发寒,双腿打颤。
“天下官绅,有多少像这个郑存忠一样?”朱厚熜开口了。
“陛下,逆贼口出狂言,已是私欲遮天,有家而无国。此等狂悖之徒天下少有,宜将其不忠不臣之罪广布天下,夷其三族警示诸省!”
费宏率先回答,听得很多人暗暗点头:就这样定性!狂的没边了!怎么敢暗示流水的皇朝铁打的世家这种话呢?
我们真没那么大的胆子!
“不,朕问的是,天下官绅,有多少像这个郑存忠一样犯了逃避赋役之罪。”
费宏一颗心直往下沉:要来真的了。
杨廷和处于眩晕之中。
到底谁演了谁?
杨慎那一莽让他必须演党魁,皇帝这一刀断了他演回好人的可能。
所以皇帝也是先让他们演着,让他们把口号喊得震天响而不再能有退路吗?
这回,皇帝已经表明了坚决斗下去的决心,再不可能有侥幸。
杨廷和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圣人教诲两千年,科举取士近千年,如今区区举子都敢如此口出狂言!似他这般狂悖者确实少,有他这样狂悖之心者呢?费子充,陛下之问,你为何不敢答!”
这场戏,只能演完一生了。所幸费宏编下这剧本时,也并非只指望皇帝将来会知难而退、主动调和。
演下去,参策们的将来至少多一层保障。
于是堂堂内阁首辅跪下来羞愧地说道:“臣所得赐田,臣家中所置田地,臣家中人丁,官吏皆未主动催交赋役!臣犹如此,天下可知!”
然后他抬起头断然说道:“自古变法,必须君臣齐心!若陛下决心已定,臣必主动申缴!新法刻不容缓,赋役旧制一定要更易!”
朱厚熜问费宏:“费阁老,以你之见呢?”
费宏也跪了下来哽咽道:“陛下,老臣惭愧!若陛下只求富国,则天下官绅实有罪。然治国之道,非是仅仅富国一面啊!尊卑有序,礼制才是根本!陛下御极一年又四月,权奸便大谈变法动摇社稷根基,居心何在?陛下,江山之稳为重,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为重!陛下何不徐徐图之,以待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