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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魇(13)



一回开始,贾政已经回来了,接着八月初三贾母过生日,显然不是年

底回来的,仍接第七十回上半回。一定是改写下半回,为了把那几首

柳絮词写进去。第一回脂批:“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

第七十一回鸳鸯撞见司棋幽会,伏傻大姐拾香袋,是抄园之始,

直到第七十四回抄园,第七十五回中秋,上半回也还是抄园余波,这

几回结构异常严密,似是一个时期的作品,至少是同一时期改写的。

己卯本到七十回为止,或者在此告一段落。第七十回贾政归期改了,

而底下几回早已有了,直到第八十回年底,时序分明。唯一的办法是

在第七十一回回首加个帽子,解释贾政为什么仍旧六七月回家,但显

然迄未找到简洁合理的借口。

俞平伯另举出许多过简的地方,大都与“缺文”一样,是早稿较

简。例如红麝串一节,没有宝钗的心理描写。元妃的赏赐,独宝钗与

宝玉一样,她的反应如何,自然非常重要。全抄本只有宝钗在园中装

不看见宝玉,走了过去,后来宝玉索观香串,“少不得褪了下来”,

不大愿意,也是她素日的态度。未提这新的因素,到底不够周到。这

种地方是只有补加,没有删去之理,正如第二十回李嬷嬷骂袭人“好

不好拉出去”,全抄本无下句“配一个小子”。庚本后来又重一句:

袭人先还分辩,后来听她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等,”哭了。

全抄本此处作“哄宝玉妆狐媚等语”,可见前文缺“配一个小子”,

不是抄漏一句。这种警句也决不会先有了又删了。

第十九回回首,庚本有元妃赐酥酪,宝玉留与袭人,全抄本无。

宝玉访袭,说:“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直到后文叙丫头阻止李

嬷嬷吃酪,说是给袭人留着的,方知是酥酪。这样写较经济自然,但

是这酪不是元妃赐物。脂批赐酪:“总是新春妙景。”又关照上回省

亲,决不会删去这一点。

同回宁府美人画一节,庚本有两行留出空白:“因想这里素日有

个小书房,名……内曾挂着一轴美人画,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

想那里自然……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全抄本略同戚本,只作

“因想那日来这里,见小书房内曾挂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

般热闹,想来那里美人自然是寂寞的。”末句不够清楚,需要解释:

因为热闹,所以没人到小书房去。庚本的底本一定是在行旁添改加解

释,并加书斋名,尚未拟定。改文太挤或太草,看不清楚,所以抄手

留出空白。

全抄本第二十六回没有借贾芸眼中描写袭人。回末黛玉在怡红院

吃了闭门羹,在外面哭,没有那段近于沉鱼落雁的描写与诗。

袭人自第三回出场,除了“柔媚娇俏”四字评语(第六回),我

们始终不知道她面长面短。这是因为她一直在宝玉身边,太习惯了,

直到第二十六回才有机会从贾芸眼中看出她的状貌。全抄本上没有利

用这机会,也许是起初没想到,也许是踌躇。事实是我们一方面渴想

知道袭人是什么样子,看到“细挑身材,容长脸面。”不知道怎么有

点失望,因为书到二十六回,读者与她相处已久,脑子里已经有了个

印象,尽管模糊,说不出,别人说了却会觉得有点不对劲。其实“细

挑身材,容长脸面”八个字,已经下笔异常谨慎,写得既淡又普通,

与小红的“容长脸面,细巧身材”相仿而较简,没有“俏丽干净”、

“黑真真的头发”等。

初详红楼梦(2 )

作者原意,大概是将袭人与黛玉晴雯一例看待,没有形相的描写,

尽量留着空白,使每一个读者联想到自己生命里的女性。当然无法证

明全抄本不是加工删去袭人的描写与赞黛玉绝色的一段,只能参考其

他早本较简的例子。

芙蓉诔前缺两句插笔,似是全抄本年代晚的一个证据。原文如下

:“……乃泣涕念曰:──诸君阅至此,只当一笑话看去,便可醒倦。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

这两句夹在“念曰”与诔文之间,上下文不衔接,与前半部的几

次插笔不同。如果是批注误抄为正文,脂批也决不会骂这篇诔文为

“笑话”。但是宝玉作诔时,作者确曾再三自谦:“宝玉本是个不读

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竟杜撰成

一篇长文……”“诸君……只当一笑话看”一定是自批。全抄本删去

批注,因此这自批没有误入正文。

所以全抄本也没有第七十四回的“为察奸情,反得贼赃”。这八

个字一直不确定是批语还是正文。“谁知竟在入画箱中搜出一大包金

银锞子来奇为察奸情反得贼赃……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

爷赏我哥哥的”(庚本)回末尤氏向惜春说:“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

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宁府黑幕固多,如

果是尤氏代瞒窃案,一定又是内情复杂,最后即使透露,也必用隐曲

之笔。而一开始刚发现金银,作者就指明是贼赃,未免太不像此书作

风。──倒是点明入画供词是“真情”,又与这八个字冲突。这八个

字想是接上文“奇”字,是批者未见回末尤氏语。

俞平伯特别提出第七十七回晴雯去后,宝玉与袭人谈话,“袭人

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们之意”。庚本、甲辰本作“疑他”,此本

多一“们”字,同戚本。“‘疑他们’者兼疑他人,便减轻了袭人陷

害晴雯的责任。……关系此书作意,故引录。”

此外芙蓉诔缺数句,包括俞平伯曾指为骂袭人的“钳诐奴之口,

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同回姽婳词也缺两句,显然是

抄漏的。也许因为这缘故,他并未下结论,将芙蓉诔缺“悍妇”与

“疑他们”连在一起。

宝玉与袭人谈,正暗示她与麝月秋纹一党,“疑他们”当然是兼

指麝月秋纹。宝玉与袭人关系太深,不能相信她会去告密,企图归罪

于麝月秋纹,这是极自然的反应。同时事实是这几个人里只有袭人有

虚心事──与宝玉发生了关系──谅她不至于这样大胆,倒去告发惹

祸,不比她手下的人,可能轻举妄动。这层心理也没能表达出来,不

及“疑他”清晰有力。

“悍妇”也不见得是指袭人。上句“钳诐奴之口”是指王善保家

的与其他“与园中不睦的”女仆。宝玉认为女孩子最尊贵,也是代表

作者的意见。“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回目中的“闺秀”是娇杏丫头。

宝玉再恨袭人也不会叫她奴才。“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如果是

骂她,分明直指她害死晴雯,不止有点疑心。而他当天还在那儿想:

“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家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

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未免太没有气性,作者不会把他的主角写得

这样令人不齿。“悍妇”大概还是王善保家的。

全抄本晴雯入梦,“向宝玉哭道”,戚本略同,庚本作“笑向宝

玉道”。俞平伯说“笑字好,增加了阴森的气象,又得梦境之神。”

同回芳官向王夫人“哭辩道”,庚本也作“笑辩道”,似乎没有人提

起过。我觉得这两个“笑”字都是庚本后改的,回味无穷。芳官在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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