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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片杏仁+番外(235)

作者:athos (athos1978) 阅读记录


他的主人的美正是他遭受虐待与折辱的罪因,如他不是这般的美,他的境遇断不至于如此。有时候,俊美无匹敌也是罪过,是遭受嫉妒使之受罚的缘由。忠诚也一样,干练尤如此。一个将美貌、忠诚和精干于一身的男子,是活该在这不信道亦不行善的肮脏尘世里受难的。

这是我们的十字架,米昔塔尔暗自悲叹。但我们又怎能不背负呢?主说,你们若做我的门徒,就要扛起自己的十字架,随我来。我们不仅要背十字架,我们还要走那窄门。大路宽阔平坦但通向的是黑暗地狱,窄门难入但是进入光明和永生的必经之途。

清洁完毕,米昔塔尔替伯颜将身体擦干,再披上薄衫。此时的伯颜平静祥和安宁。有受难者的气质。米昔塔尔帮助伯颜编好发辫。

而陈屏呢,他极力遏制内心波涛,强压着心绪,迅速的从新起笔,同样迅速的勾勒。潦潦数笔,已将大致轮廓与布局框定。

他抛弃了对写心与写形的分辨,执意以自身意志一意孤行,笔随己心,也不顾画面是否具备完整性,哪怕残缺他亦不在乎。墨痕所至,恣意奔放的哀殇泛滥,他为牢内人和自己悲息,他无声的痛哭着。他想他自己只是怀壮志而不遇而已,而那对面的人则是被这世间所有人踩在脚下蹂躏着与辜负着。一个只是生不逢时,一个却是天然下贱。说到底,他陈屏不配在这囚徒面前为自己的命运抱怨。

以墨线勾勒,再填色濡染。层层渲染下的男子肉体渐渐的浮现在细腻洁白的纸上。那肉体内似乎隐藏真正的生命。这不是文人画,不是重彩,不是细密画也不是西洋画。这是陈屏自己一个人的画。他不再需要风格,因自我便是风格。陈屏不是狂生却于此时比那些刻意卖弄的狂生更孤傲狂妄。别人的狂之在行为、举止、做派,是为了博取美名而狂。而他陈屏狂在心里,他不需要别人理解也不要别人同情,他内心自足了。

陈屏在沐浴的男子身后画上了花丛与树荫。浓荫下溪流潺潺蜿蜒过画面。沐浴者下垂的辫发遮住了脖颈,画中人附身正要去拾起绿绒绒的草地上一朵洁白的落花,似乎是要挽回些什么。而更多的落花漂浮在流水中,从洗浴男子身边匆匆而过,这预示着他的挽回之意终究落空。时间涤荡洗去一切,去者即去,无可挽回。

画中男子湿润的裸体上,一只翩翩彩蝶落在他的右侧肋下,似乎是要吸吮那处肌肤上如花露般的水珠。在彩蝶停驻处,肌肤上赫然绽开一枚十字架刺青。这秘密处显露的符号,陈屏虽不能理解它所含之深意,但仍然决意将它呈现。

此画虚虚实实,不能为后人所尽辨。人如实,境却虚。这是这整册将要被编成集册供人阅览的画集中,陈屏的个人风格最为突出张扬的一页画。

它是残缺有漏的,它不完美,然而不完美即美。

它是整部集册的倒数第二幅作品,是被囚之人受辱组画的最终幅。最后收尾的是陈屏待伯颜出狱时清晨,借着晨曦粉金的朝阳与灰蓝的夜色仍然交织扭缠未尽时,画下的那一幅巴林.伯颜的人像写真图。

陈屏最后一次携自己的画具回家。

他端坐整夜,一心扑在他的作品上。彻夜的斟酌,修正他认为不满意的细节。直到他完全的满意自己的作品为止。他之所以只能将尚还不满意作为满意,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画技有限,而时间也有限。

他的妻子与儿子睡在寝室,半夜里醒来,孩子睡眼惺忪的呼唤父亲。妇人抬眼看去,丈夫书房的灯光仍然亮着,橘黄色光线暖融融的透出,于是将幼儿揽进自己怀里哄着他继续入睡。

陈屏妻在清晨醒来后,发现书房中已无人。陈屏曾经彻夜作画的桌案上遗一字条。上写去御衣局交差。

然而陈屏那日出去甚早,却晚不见归。

事实是陈屏先去了大宗正府关押那个囚徒的监狱。他在那里就此画询问对方的意见,并给对方画下最后一幅人像写真。然后他去往他供职的御医局交付了差事后请了长假。

掌管御医局的达鲁花赤和提举都同陈屏关系很好,体谅他的辛苦,所以陈屏很容易的就得到一个长假。

陈屏和提举说要回老家易州定兴一趟,提举完全不怀疑。任凭陈屏自去。

家是回不得的了。陈屏藏匿在阴暗处,潜心构思自己的流亡逃命路线。伯颜在那日绘肖像写真时告诉陈屏,因为陈屏已经看到了太多也知道的太多,他性命堪忧,他必须果断自救。

陈屏曾质疑伯颜的论断,他在为伯颜作肖像时趁着狱吏们已经看管的不再严密,低声质问伯颜。陈屏问,那两个为你疗伤的医生也见过你裸体的模样,为何他们就性命无忧?

伯颜淡然一笑,对对面的画师说,他们只见过裸体而已,未见我如何受辱,而你呢?你在我备受羞辱刑虐时见证了全部的过程,你画下这一切,你以后如还有性命在,难保不会在心中一便便的进行回味。这才是你性命可能不保的原因!

此时的伯颜已经换过了衣冠,整洁端庄的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如同任何一位高高在上的尊贵大人物一样的接受地位卑下的宫廷绘师的描画。虽然背景还是大宗正府监狱灰暗的墙壁,但是伯颜的神态与肢体已经恢复了端庄与优雅,似乎以前那些卑微、龃龉、猥琐、下流之事,从未发生过在他身上一样。

米昔塔尔为伯颜把身上长袍的衣褶理顺。伯颜的头发又再一次紧紧的编做一条发辫搭在肩头。米昔塔尔在为伯颜结辫时非常仔细的将辫子编结的紧密光滑,没有一根散发落在辫外。

陈屏的最后一笔结束后,伯颜忽然问及陈屏姓名与家乡。这让陈屏心中惊跳了一个节拍。他一时间踌躇,不知该不该对应这个询问,如果要对应又该作何对答。

陈屏望见伯颜的面中是柔和温厚的,无任何诘问之意,似乎也不甚在意陈屏是否愿意回应这次询问。

陈屏只犹疑了刹那,便开口回应道:“小人姓刘,名仲贤。祖籍中山。”

对方对他的回应报之以一声轻笑。这笑声柔和却让陈屏心中惶恐之极,他从这笑里隐约感知到对方对他的谎言洞察秋毫,却不点破。

假手害人,终归害己。陈屏内心突然陷入极大的恐惧中。他对对方撒谎,这谎言会可能戕害到教过他几日画的刘贯道,他以为对方对御衣局内人事全不了解,但从对方笑中却觉察出自己的谎话已然被看破。

伯颜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随意说起。他说自己刚担任丞相的那年,除夕,他去翰林院给诸翰林拜年。那些翰林对他流利的汉话表示惊讶,而对他能将诸翰林的姓名、年齿和何时进翰林院的时间都毫厘不差的说出,更表示出赞赏。

伯颜在有意无意中提醒陈屏,让陈屏不要小觑了他的记忆力。

我无伤人意,彼不可有害人心。哪怕只是为了逃避,亦不可假用他人之姓名为自己脱险。伯颜将自己的意思毫无保留的暗示给陈屏。

我即知刘贯道,就知你的真名。我有渠道知道真相,这渠道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画师能够参悟出的。

所以不要在我面前撒谎,我不会害你。

一幅写真草草绘毕,陈屏收拾了画箱如逃命般的离开了这危机四伏的大宗正府监狱。他拎着自己的画箱脚步匆忙的奔向御衣局要给自己请个长假。他听到自己脚上布鞋鞋底在砖石路面上摩擦出的声音。

他心里仍然一遍遍的回荡着狱中已经得到宽赦的那囚徒的对他压低声音说的话。

那个人说,你当赶紧离开,去躲一躲。不过,没有人、没有人会害你。

那个人把“没有人”这一词汇用很重的语气连续说出两次,但声音仍然是低低的,很小心翼翼的。似乎隔墙有耳,他怕被人听了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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