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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片杏仁+番外(234)

作者:athos (athos1978) 阅读记录


巴林.伯颜的长寿宴,是我最后一次穿彩色绣花的裙子与头巾。

摩泽尔河与赛约河的水波碧蓝,碧波拍打着小索尔西岛、大索尔西岛及香比尔岛。死者桥、悬岩桥、圣马塞尔桥以及格里尔桥的桥基被浸泡在泪水里。我父亲的头颅同母亲的头颅在水波里漂浮着,他们被水流推着,两颗头颅面对着面紧紧的吻着对方的双唇。我坐在蒙古人的双轮勒勒车上,同一众哭叫的金发女孩挤在一起。我的眼睛瞄着桥下水中我父母紧紧相吻的头颅,我看见母亲的金色长辫子散开了,金丝发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我身上穿着本来是属于我母亲的新的绣花裙子,是那些蒙古人特意给我套上的,因为打扮漂亮了能让野蛮人的首领们高兴。

公元一三〇七年的冬季,是元成宗大德十一年。

这一年,做了十三年皇帝的帖木儿崩于玉德殿。

这一年,马端临撰成《文献通考》。

这一年,王实甫写《西厢记》天下夺魁。

这一年,安西王阿难答谋取帝位却被反杀。

这些对于帕莎来说都不如百灵鸟重要,因为二月初十这个凛冽的冬季早晨,百灵鸟叫了又叫,帕莎.德.梅兹却再也醒不来了。

她八十岁了,明天,是她八十一岁寿辰。而昨夜睡下后,她即不再复醒。

第149章 《两片杏仁》番外-哀陈屏

当画师最后一次收拾好他盛放画具的箱笼时,他瞥见那个疲惫不堪的卧在监狱铁栏杆后的囚徒。囚徒身上为绘像新换的衣衫只干净朴素并不奢丽隆重,但是那目中神采已经变了,他眼睛里已经能够看到希望,虽然这希望是孕育于绝望之中的。

就在昨天,囚徒在最后一次刑罚后沐浴,陈屏被要求绘画那时的场景。他的手第一次踌躇起来,因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落笔。

囚犯沐浴取洁的意境是如此的哀恸、伤感,而又是如此的诗意、绝美。

被凌辱过的绝美的男子肉体,使企图描绘他的陈屏也被眼见的伤情之境所感染。他幻惑了,他觉得作为一位画师不该对描绘之物的美全然无情,因若全然无情则无法写心,不能写心则不能打动观看者。但画师的理性又告诉他不该为所绘之物的美而沉溺,因沉溺会影响写形之技艺的发挥,若不能尽写所绘物之客观美态,则无法引领观画者进入情景之中。

到底该如何落下这最后一回的头一笔,陈屏内心中纠结了很久很久。

是如实的展现,象他曾经观看过的更倾向描述形体的西洋画一样。还是以写心意境为纲,以形为辅,老道的画师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

陈屏为自己的优柔犹豫感到烦躁,他的笔尖尽管已经蘸饱了墨汁,但却于洁白的熟宣上悬置不落。他心境纷纷然,如落花飘然坠入激流,被湍急的河水所辖裹,想静而无法静。直到他愕然间见笔端之墨已然滴落洁白的纸面,将那无一物的空境击破,脏污了一片圣土,他才于尴尬中慌乱的落下这次描画的第一笔。

然而这头一笔,他就绘错了。他想要写出一种无辜者劫后重生的宁静圣洁之殇,但却勾勒出体肤的健美魅惑之态。

本是想要写心传意的,却在不知所措中成了写形表实,这就落入了下乘。

陈屏心中一激,手中笔更是战栗颤抖,墨滴溅出了一两星,濡染留白之地。他一怒下,将这页纸一把撕去团入掌心揉做一团儿丢弃在地上。

揉皱之纸落于地面发出轻响,铁栏杆内行取洁之礼的浴者终于将面孔转过来正面画师陈屏。

那目中似有春意,又似有火。明灭闪烁,斑斓刺人。任何一个与这对美目相对的人,不被勾引触动内心中最敏感柔软之处,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双可以以自己的不动情而激励起他人动情的绝情的美目。

巴林.伯颜此时赤裸站立于浅盆中,流动的清水自头顶浇落,清凉的略过因承受体罚而被汗水所污的灼痛肌肤,他从童年期早已经习惯了在面对主人和刑罚者的时候什么也不穿着,所以能以丝毫不忸怩羞涩的态度坦然的在他人目光中清洗肉体。

何况,他心爱的亚美尼亚仆人,从九岁起就陪伴他的米昔塔尔.爱里瓦捏兹在他的身边。

反倒是那些为他沐浴取洁的狱吏,象服侍他的人。而那个面对此情景如坐针毡般焦虑不安的汉人画师,更是象是个不会伺候人但被强行拉至此处伺候他的幼稚小厮。

“先生若不知该如何落笔,可回家仔细斟酌后再完成您心中的杰作。”陈屏正屏息收敛心神时,忽然听对面栏杆后传来一句低沉微哑的男声。惊得他不禁转头望向狱囚之内。

以前陈屏不是没听过伯颜讲话,但那时他皆专注笔头墨趣,一心只在画上,对对方的修辞、音韵、气度和嗓音的质地毫无挂怀,因此也就没有从中得到什么美感与愉悦。然,现在则不同以往,在最后离开之前,陈屏因无心作画,而第一次的也是最后一次的,为对方的嗓音与言辞所惑,这声音组成的短短一句问话,已足够让陈屏在以后回味终生。

如果他还能继续活下去的话,他定能在自己余下的生命里,在每一次的面对那空白的画纸时,一次又一次的于脑海中回荡共鸣这一次的对话。

那声音里疲惫之感伴着舒适,清凉柔滑的水抚过紧致挺拔的腰身,顺大腿滑落。水流过处,勾画出完美的男性健壮体魄。雄伟、壮美、刚劲、修长,从内中破出咄咄逼人的男子伟岸俊美活力。它似乎在以无声的歌咏,告诉全世界,它是男子中那最美的。它就是在百合花丛中牧放羊群的云端牧人。它的美质在于坠落,它从天界逃离落入凡尘并为凡尘所污,恰是它的至美之源。它越是受到凌辱、玷污与残虐,就越是无法遮盖的释放出它的美。

这肉体只有在受迫害的境地里,才能堪于完美。悲剧摧毁平庸之美,撕碎安逸之美,在血与泪中,它被塑造成为美的极致之境。

若没有受过苦,你就不能理解这接近奇迹的塑造。

陈屏面对这一切时,真的哑然了。他无法言说。他只是知道,以后他如果还有机会言说,他也无法描述今天他所见到的,如果他强行描述,他的描述定是扭曲不实的。他还知道,既然他无法如实言说,那他的绘画也无法如实的描绘。

即不能写心,也无能于写形。二者皆不能。言说不达其意,绘制不达其境,此情此景只能封存于心灵中保存。至于笔头,仓促应付,这应该是这一部画册的收尾之作,却也是他的最后一部绘作,同时也是他此生中最不满意的作品之一。

狱室内的囚犯从容的清洁自己的脸、头发与身体。他的沐浴遵守一种陈屏内心可以体会但不能描绘出的神圣的秩序。湿漉漉的柔软乌发是浓烈卷曲的一缕,散乱的落于肩头与乳白色的肌肤紧贴,漆黑与白皙之间形成令人赞叹的反差。对方仔细的洗涤发丝,清洁后将头发放落。然后他屈身,让执净瓶和水舀的狱吏将净水从宽而线条劲拔优美的肩头浇落。他依次序洗涤双肩、胸膛、手臂、腰腹。他弯下腰去擦洗双腿时,腰身与臀部之间的肌肉因稍微紧绷而形成完美流畅的曲线,如庙堂中星宿或菩萨的化生之身。

如此完美的肢体,是不应该活到衰朽的,而是应该在它衰朽之前就死去。陈屏心中突然爆发出如此炽烈的感叹。如它衰朽了却被人看到,该是多么的耻辱。对这样的肉体来说,衰老之辱远胜于受刑罚之辱。

那些因鞭打和被迫性交留下的痕迹,却一点也不丑陋。它们旖旎的装饰这躯体,紫色的伤痕映衬出肤色的雪白光润。小腹如白玉雕琢的游鱼,臀部结实浑圆如蛇卵。水流过处闪闪发光,闪烁发亮的肌肤象是擦抹了金银的粉末般诱人。

米昔塔尔帮伯颜把发丝理正,以免散发凌乱。他看向那个在牢狱栏杆外为如何下笔而发愁的汉人秀才画师,心里替自己的主人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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