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93)
“嗯。”太子眼神晦暗一息,低应一声,转身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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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璋追着谢昭宁到得马厩,抬眼便见厩中众马已被挪去其他地方,与内里一匹通身毛发乌黑油亮、只额间正中留有一簇弯月似的白毛的老马空出一片稳妥宽敞的空地。
那马趴在地上厚厚一层草垛中,眼神些微凝滞,鼻息粗重,确实一副奄奄一息模样,身前呕出的一滩黄黄绿绿汁水中明显混了白沫与血迹,气味不大好闻。
谢昭宁便也合衣坐在它身旁,眼神悲悯得温柔抚摸它耳后鬓发,追月稍一迟疑便认出他来,偏头用鼻端亲昵蹭他下颌,湿润鼻息温热吐在他侧颜,谢昭宁眼中不由聚泪。
追月原是一匹彪悍性烈的军马,随武英王征战多年,通达人性又忠心护住,自武英王仙逝,便再不允旁人骑它背上。
谢昭宁那时原想将它牵出古家养在宫中,追月却无论如何不肯撤出古家马厩一步,他也只能作罢。
这古宅他们为避其嫌,亦只得每年与太子一两次时机探望,更别提探视一匹战马。
连璋瞧着地上那一人一马亲密模样,眼前似也浮现幼时为武英王教习骑术的场景来:
他那时不过七、八岁,独自一人骑在马上,僵着身子闭着眼揪紧马背上的鬓毛不放手,追月暴躁得后蹄不住往后蹬,想将它摔下来又碍于武英王安抚它的讨好笑意,只耐着性子喷响鼻。
“璋儿松松手,只抓缰绳便好了,总得让追月走起来。小舅在呢,你怕甚么?”武英王便是这般说了,他仍趴在马上瑟瑟发抖,面色苍白,话也无法听进去。
武英王啼笑皆非,见他着实惧得厉害,便揽着谢昭宁也跳上马,连璋伏在他背后,谢昭宁窝在他身前,他一夹马腹径直携了他俩撞出跨院后门去街上,纵着追月一路小跑至京郊。
京郊原有一座长长石桥,桥下又有一片湖,湖畔还有歌舞坊,天气晴时,水流潺潺,总有美貌姑娘三三两两结了对子往水边去浣衣,坊间歌姬白日得闲还常乘了小舟去游湖。
武英王潇洒打马经过时,那桥下少女便要仰头扬了巾帕与他肆意一番调笑,便颇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意思来。(注2)
那些旧事像是被装进水缸里的水,缸身一旦裂了缝,一滴水缓缓渗出后,便“哗啦啦”得不住有水往外流,拦也拦不住。
连璋一时沉在儿时回忆中,竟似被裹挟着于那往昔岁月里越走越远,骤闻一声高昂的“希律律”,方才一怔回神,却正见追月靠着谢昭宁仰脖一阵嘶鸣间,便像要挣扎着起来。
谢昭宁诧异瞧它,伸手抚在它背上不明所以 ,它却抖着四蹄颤颤巍巍站起身,侧头又不住得拱他的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神湿漉漉得盯着他,期待又焦急。
谢昭宁让它不住得拱,仍是茫然,无措一息方才醒转,只他迟疑不动,呼吸略有急促,眼神瞧着它愈发踟蹰,直到追月似是恼了,将他使力拱得不由后退半步,他才眼眶通红着咬牙径直翻身上了它的背,似那些年中武英王时常做出的模样,一夹马腹,一人一马撞开跨院虚掩的后门便纵身跃出去。
连璋于回忆中适才抽身,眼前一人一马已陡然不见,他骇然一滞,忙又出去另寻了马骑了转身追过去。
只追月似一瞬涌出无穷气力,仿佛回复了往昔战争上的骁勇来,驮着谢昭宁飞快疾驰,恍似一道虚影奔跑于树林两侧的官道间。
连璋打马扬鞭,险些与护送太子车驾的队尾禁军撞上,稍一控马顿足,竟再无法追上,眼睁睁望着追月径直寻了路兀自上了石桥往下跑,眨眼失去了踪迹。
石桥后原是一片草地,前朝时曾被权贵伐了树木圈了去做跑马场,遂颇为宽阔平整,他们幼时便常被武英王骑马带来此地玩耍,追月还会躺在草丛间翻身打滚,似与武英王在撒娇。
连璋于后方追得吃力,下了石桥,便见那被琼华尽数覆盖的草地融在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已化为一体,万籁俱寂,苍茫大地正中停有一道薄蓝身影,飘渺似仙又落寞孤寂。
连璋纵马过去,翻身下马,又见谢昭宁身下卧着追月。
追月双眸禁阖,一动不动伏在厚厚一层白雪中,唇齿之间溢出白沫与血迹,谢昭宁合衣并膝坐在它身侧,姿态似个安静乖巧的孩童般陪着他珍惜的事物。
他闻见响动抬眸,眼前雾蒙蒙一片蓄满了泪,却是与连璋颤声说:“二哥,追月死了,小舅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