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92)
武英王手忙脚乱与他们不住拍打发顶火星,简直啼笑皆非;
他瞧见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北地燕王来了书信,武英王于书房案前拆了火漆,抖开信笺与他们一字一句仔细地读,与他们描绘北疆风貌,与他们细数旧日袍泽,从未将他们只堪堪瞧做无知孩童;
他瞧见那院中的光阴一月月一年年,从初春到寒冬,四季轮转,生生不息,他们于打打闹闹的温馨岁月中也渐渐得长大;
他又瞧见那一年,春寒料峭,薄雪还未化尽,他正正十二岁,这宅院四周围满了人,披坚执锐的禁军与虎贲营里里外外叠了怕是三层有余,彻底堵死了武英王余下所有的生路。
武英王怀中揽着一副女子衣冠奄奄一息躺在树干下,虽仍那般倜傥不羁得与他笑着交代后事,忍不住哽咽的话音中却掩不住悲凉与哀戚:“昭儿,小舅这一生,再去不得北地了……那三州天高地广,人心也生得宽阔,不似这中都,繁华下却掩盖得那样的肮脏……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昭儿能去得那里,便将小舅的骨灰带去与霍玄,再替小舅问一句……至此一生,他、他可悔了?他可曾……有片刻的后悔……”
他可悔了?
那一声非仅是诘问,原是武英王自己心底的悲叹。
他想问霍玄悔了甚么?他又悔了甚么?是悔了曾经追随连凤举起事?还是悔了为官于新朝?更是悔了肩上担着皇亲国戚的虚名,实则如同自负枷锁,困守半生不得自由?
谢昭宁忆起往昔,心中不由大撼,竟一日更比一日感同身受起来,他怔怔望着这院主一生似亦要被这厚雪所掩埋,眼眶骤然通红,眼底隐约蕴有泪意。
“就晓得你会来这里。”谢昭宁身后倏然有人轻声道。
他闻声侧眸,便见原是连璋立在苍茫白雪下的朱门中,披一件纯白狐裘,亦似不忍瞧那院中凄冷景象一般,只垂眸与他沉声道:“要开宴了,外祖父着我唤你回去。”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走了。
谢昭宁再回眸依依不舍眺那院中一眼,压下一腔哀恸与惆怅,方才随他身后出去,仔细阖上了院门。
“吱呀”又是一场长响,那斑驳而厚重的朱门后,一位开国功勋的一生将再次被无声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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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宁随连璋上得回廊,又转去前厅,前厅里安安静静,众人已稀稀落落围了圆桌沉默落座,只那老人与太子时不时话上几句家常客套一二,随意问询些身体状况,态度明显敷衍,气氛亦颇显尴尬生硬。
太子掌中扣着念珠缓声作答,礼数周全,抬眸见连璋与谢昭宁姗姗来迟,面上不豫神色一晃而过,便又纵容与他二人轻笑,抬手嘱咐他俩入座,再与那老人微微颌首,示意开席。
席间气氛亦难热络,众人似与太子皆不亲厚,只沉默用膳,间或有人关切一问连璋当值情形,连璋草草答上两句,话头便又中断。
一顿午膳用得凝重端肃,人人俱不自在,待撤席之时,便隐约闻见有一吁气似的清浅叹息,似终于得以松泛些许的模样,太子面色陡然难堪一瞬,便起身欲与老者告辞。
那老者也不假意挽留,径直率众亲自送他三人出府,临至府门,却见管事行色匆匆于西边跨院中小跑过来,先与太子作揖一拜,方声泪俱下与那老者道:“小、小少爷那战马,怕是要、要不行了!”
他话音未落,老人竟长长一叹,花白胡须抖抖索索间,眸中神色竟悲恸不舍到似要当众失态老泪纵横。
谢昭宁与连璋面面相觑,骤然不可置信般颤声问道:“是……是小舅的追月么?”
这府中不乏可被唤作少爷者,只管事口中的“小少爷”永远只有一人,那便是老人幺子、元皇后幼弟——武英王古昊英。
管事闻言拈袖揩着眼角,轻应一声,才与谢昭宁作揖哽咽回答:“回三殿下,追月年事已高,入得冬起便精神不振,眼下又已四五日不饮不食,适才呕吐不止,恐是熬不过今日,要到头——”
不待他话说完,谢昭宁竟扔下众人不管不顾,转身已往跨院马厩奔去,薄蓝身影似皑皑白雪间一道飘忽青烟,身法迅疾。
连璋一怔回神,眼眶霎时通红,也要随他过去,太子陡然便被遗落下来,正茫然不解,那老人复又一声长叹,再展了臂要引他出府,些微佝偻着身子,只哑声轻道:“还望太子莫怪,那追月原也是驮过两位殿下的,如今既要……两位殿下念旧,怕是欲送那马儿一程了,太子还是自个儿先行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