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168)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谢昭宁,亦一息勾起她故意隐在恐惧之下的记忆,她似恍惚间又看见了大年初一夜里杀伐果决的谢昭宁,刀锋下累了无数的人命,鲜血喷薄出漫天的赤雾,连珍遽然忆起霍长歌昨日亭中那些话,倏得顿悟。
她原从未明白为何天要生得这般高远,地又要生得那般广袤,狭窄的一方侧殿已然足够她生活,她从不觉得自个儿需要走出宫门负手立于天地之间,去感慨天高地广,而如今却终于恍然为甚么有人想要挣脱这红墙青瓦,也终于懂得外面到底有甚么不一样的东西会勾着他们的心神,只这般心似飞在风里的感觉,与只身似剑横插天地间的姿态,便不是那狭窄的一方宫殿所能给与的。
外面的天地必是比这一方马场要广阔上许多许多,他们可以悬剑打马、引吭高歌,追着日出直到日落。
地阔八荒近,天回百川澍。筵端接空曲,目外唯雰雾。(注1)
连珍霎时眼眶一红,鼻头酸酸涩涩得又想哭,只她颤抖着双肩强行压住了哭意。
片刻间,谢昭宁已到得她们身前,他一勒马缰,身下白马瞬时嘶鸣,跃起半身止住奔跑动作,他覆额长玉上那云鹤随一缕阳光一转,便似要振翅飞起似的。
谢昭宁抬腿利落下马,整个人比平日耀眼许多,脑后的灿金发带斜斜搭在肩头,似发间裹挟了一线黄昏的微光。
“又胡闹……”
谢昭宁未算到霍长歌半途便下了马,未截住她,他胸膛上下起伏,担忧又气急,先蹙眉斥了霍长歌一声,语气不见严厉与恼怒,只蕴了满满的无可奈何,想恼又狠不下心去,语气半飘半沉。
霍长歌不痛不痒耸了耸肩,眯眼对他讨好一笑,也不说话。
谢昭宁耳尖一红,轻描淡写横她一眼,这才又转头询问连珍道:“四公主可吓着了?”
“无事,不怪霍妹妹的,”连珍见状心头似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却仍笑着与他说,“是我来之前,央妹妹教我骑马的。”
霍长歌见她居然替自个儿出言开脱,稍感意外,却又觉理所当然——连珍果然对她卸下了心房,也终归要释然了。
只谢昭宁颇为惊诧,不由瞥霍长歌一眼,不知姑娘们又存了甚么古怪心思,却见她又朝自个人吐了吐舌尖,揶揄他多管闲事。
“听见没,四公主要学骑马,”霍长歌拖了长音朝谢昭宁娇嗔道,与适才马背上恣意模样大相径庭,又跺了跺脚,“还不去挑只性情温顺的小母马?”
她下意识推了推谢昭宁手臂让他赶紧走,谢昭宁未料到她倏然动手动脚,躲避不及,便又红了脸,朝她警告似得瞪一眼。
霍长歌便也不再理会他,拉着连珍转身便要离开马场回宫去。
夕阳已缓缓下沉,四下里也越发得冷,她们刚刚又跑了马,身上还有未干的汗水,便愈加觉察出了寒意来。
连珍与霍长歌并肩,慢慢行走在昏黄的余晖中,背影让阳光拉得细细长长,连珍眼前仍是霍长歌与谢昭宁适才气氛融洽的打闹,怎么也挥之不去似的,不由欣羡又难过。
她与霍长歌走出了老远,方才听霍长歌意有所指问一声:“……还好吗?”
连珍闻言顿了一顿,突然含泪笑着答她说:“像心在风里面飞一样。”
霍长歌一怔转头瞧她,便见她亲口说出这句话后,眼泪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转眼哭得梨花带雨,但已不见明显悲伤。
“如果他要的是这个……”连珍释怀哭着又笑,是从未有过的好看,嗓音颤颤巍巍又故作轻松地说,“便给他吧……”
她话音即落,背后的斜阳突然沉下了地平线,夜幕将至,恍如她幻想中的爱人终于彻底离开了她。
*****
夜里,连凤举忙完政务,便于皇后宫中过夜。
皇后站在床榻旁,边与他素手解着衣裳,边端庄温婉笑着道:“陛下这回可要输给妾身了。”
“哦?”连凤举颇玩味一笑,反问道,“怎么?”
“珍儿与长歌那孩子,如今倒瞧着就要处成一对姐妹了。”皇后轻笑又道。
连凤举闻言一滞,不由蹙紧双眉,面色转眼变得阴沉难看,皇后见状一瞬惊惶,正不知自个儿说错了甚么话,矮下半身便要请罪,又见他面上陡然堆出了些许虚假笑意,虽故作好奇,却暗暗咬牙缓缓道:“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