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101)
那祭文想来又是杨泽手笔,骂人骂得文雅婉转,只道是前朝自个儿不争气,坏了祖宗基业,连凤举不过为着天下苍生举事,顺道奉承个天运,得了帝位,乃是民心所向,并非武力夺权,话说得实在冠冕堂皇得紧。
霍长歌站在队中,无聊得两眼含泪,憋着哈欠不敢打。
这一大早上,冗长繁杂的祭奠仪式一个接着一个,直站到她腰酸腿疼、四肢僵硬,幸亏这新朝如今还无多少年迈老臣,只杨泽这五十出头的半大头子大病初愈列于阵前,否则怕是今日非得站倒几个不成。
她抿着唇忍不住抬头左右偷偷一张望,便见侧首着甲禁军亦额前见汗,精神略微疲惫,却仍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眸光穿过重重人缝,不由便想去寻太子瞅上一眼,她身前连珍倏然身子一颤,手半遮在额前,双眸微阖,眼看着人便要朝后仰倒下去。
祭祀之时,殿前失仪乃是不敬之大罪。
霍长歌见状蹙眉,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左肩侧倾抵她背后,又左手一伸一环她纤纤细腰将她揽了,撑住她一身力道。
连珍猝不及防双眸猛然一睁,虚弱之时,仍下意识便想惊声尖叫,霍长歌右手一捂她唇,睨她一眼,连珍便骇然深喘一口气,长睫颤抖,满头珠翠叮当作响,缓过片刻后,眼神复杂得朝她感激一点头。
丽嫔闻声侧首,惊魂未甫得惨白着一张妖媚俏脸盯着她俩。
“——今念历代帝王开基创业有功德于民者,乃于帝师肇新庙宇列序圣像,每岁祀以春秋孟月,永为常典,礼奠之初,谨奉牲醴致祭,伏唯神鉴尚享。”(注2)
祭文已堪堪到得尾声,霍长歌手上一用力,将连珍复又推正立好,面无表情默然退后一步站回自个儿位置,心道,连珍这身子骨也太弱了,轻飘飘得似一张纸,哪里像个帝姬模样。
未时,皇帝车驾回转皇宫,晋帝受百官朝拜,赐宴群臣于紫宸殿前。
申正,撤席,再备与民同乐之——千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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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那千秋宴,原还是有些故事的。
前朝末年,旧帝昏庸无度,饥荒连年,民不聊生,其时狄人四族袭北疆,山戎攻陇西,又有各地志士揭竿而起,战火连绵烧遍万里群山沃土、灼过千里平原良田,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目之所及尽是残垣断瓦。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注3)
那年月,所有人的命运皆可用这两句诗词来形容。
待到连凤举登基为帝,建南晋,力克西戎平北疆,时局渐趋平稳,得一线喘息之机休养生息之时,便着人“点阀对比”——计民数,重编户帖。
岂料,这一查才知晓,原前朝军户已死绝六成,余下四成里又有半数尽剩些鳏寡老人,失亲丧子、孤苦无依,尤其北疆三州与凉州陇西一带。
是以,前有霍玄上书请改北疆屯兵制,后有古昊英于连凤举登基的第五个年头里请旨上书,望连凤举着人将那些老人按郡县集中接于一处照料,连凤举批准后,翌年,又赐恩典,每三年正月初一,于紫宸殿前赐宴于京兆府内孤寡军户老人,与民同乐,代前朝失德之君行抚慰告罪之举,谓之——千秋宴。
除却因元皇后国丧取消过一次外,今日正是连凤举为帝十五载中,第三次举办千秋宴。
只是一隔五年,当年那些赴宴之人多半也已故去,此次除宴请古稀军户外,遂又添上百名年逾五十者,登记在册前来赴宴的人数已达四百七十余。
紫宸殿前阶下空地,宫人正忙碌其中,十人长桌竖向十桌一拼,接出五道流水长席,席旁座椅上又架单人棚顶遮风,四周再围一圈暖笼,红纸罩顶的笼中炭火旺盛,席前又搭硕大戏台。
连璋与谢昭宁已是半日不得空闲,连璋打卯时起随侍帝后车驾,未时回宫戎甲未褪,草草用过饭,便押重兵把手第一道宫门,于中门迎来送往在朝官员,于小门比对画像盘查来宴老人与戏院马车,丝毫马虎不得。
禁军骑兵往日驻扎皇城北营,只负责巡防外宫门,今时亦是由谢昭宁领着藏身宫墙院内,引弓张弩对准正阳门,暗里协助连璋,一刻不敢松懈。
“王大英,六十五,家住凌光坊。”连璋身侧一禁军手展画卷,唤一人名,一着粗布冬袄的老人蹒跚上前,那禁军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对着画像中人模样,眸光似把刮刀般,一寸寸从那老人脸上刮过一遍,便是连脸上一颗痦子的位置亦是要对得上,“原是铁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