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102)
那老翁腼腆一笑:“诶。”
“伸手。”那禁军肃声又道。
那老翁颤颤巍巍探出一双干巴枯皱的手,那禁军便拉过他手指,仔细翻查他掌心手背,见那手上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的确乃是烫伤模样,这才松手,展臂一探:“进。”
“下一位,柳翠兰。”
那老翁进得宫门内五步,再遇搜身盘查,盘查后,贴靠宫墙站立,集够十人一队,由一列禁军亲自送往下一处宫门前。
堪堪五百人的大宴外加三四十人的杂耍戏班子,若是其中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恐怕便连当值的这些人俱要性命不保了。
谢昭宁隐在暗处,时不时与连璋遥遥对视一眼,皆是有些紧张的意思,自他俩任职禁军一年多来,这原是头遭遇上如此大的人员流动。
酉正,千秋宴四百七十八人皆已入席,帝后携太子、嫔妃与皇子皇女于紫宸殿前落座,礼官于阶前站定,正面朝着阶下拖着长声唱道:“开——席!”
一场大宴热闹开场。
因是冬日,殿外设宴到底天冷风寒,易吃坏肠胃,晋帝便着人将长桌中央开了孔洞,下放炭炉、上坐铜锅,锅里炖了牛骨与牛油做成了热气腾腾的烫锅,便是连帝后、太子与太子妃、众妃嫔,皇子皇女与霍长歌亦是共分了四席围桌而坐,于大年初一夜里涮起了铜锅。
宫人穿梭席间将菜品依次下进锅里炖煮,一向肃静冷清的紫宸殿前登时嘈杂喧嚣起来。
霍长歌左手边是连珍,右手边是连璧,连璧另一侧是连珣,连珍另一旁是连珩,霍长歌对面却是俩空位,显是为连璋与谢昭宁预留的,她眸光再越过那空位往远眺,便不幸是那太子的背影,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瞧出那人身姿确实雍容且出尘,将一身太子华服穿得像僧袍。
霍长歌眼神一瞬乏味。
皇帝只在礼官唱词后挥袖起身,举杯与阶下众人遥遥一敬,却未多言半句煽情说辞,只铿锵有力道了几句“身强体健”的简单祝福。
霍长歌坐在他左侧席下,却是了然一笑,晋帝的确不大爱人前说些长篇大论笼络人心,倒是合他那深沉果决的性子。
前朝末年祸乱时,民怨四起,各地举事的人马少说也能凑齐一桌麻将还有余,霍长歌幼时曾问她爹霍玄,为何她爹独独选中了晋帝连凤举,能千里迢迢越过半座破败山河前去投奔他?甚至于,还愿用半生为他镇守这贫瘠多战的北疆三州?
霍玄那日饭后喝了些小酒,微醺,侧身抱着人小鬼大的霍长歌坐在廊前晒月亮,廊下一丛金桂花已是半开,恬淡悠长的香气与他那动荡惊险、裹着战场杀伐的半生截然不同。
他双眸半阖,唇角噙着笑意,轻“嗯”一声,半真半假道:“该是他与旁的人不大相同,并不爱讨嘴上便宜,说些甚么空言虚词乱许承诺,反而仗义疏财又计不旋踵,反而让人舒心宽慰,合爹的脾气。”
霍长歌的娘钟毓秀一头长发半簪半挽,立在花前月下,团扇半掩着面,闻言回首弯眸浅笑,周身笼着一层薄光,美得似九天上的仙子般。
“这选主子就跟娶媳妇儿一个道理,总要挑个合性子的,毕竟,这人一经敲定,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好男不侍二君,也不娶二妻。”霍玄怀里搂着霍长歌,仰头笑着与自个儿三十而立才娶着的王妃含情脉脉得四目相对,正经中又透出股子不正经,没脸没皮地夸赞着自己,调笑钟毓秀一句,“夫人说,可对?”
“可不是。”霍长歌娘亲“噗嗤”笑一声,手里团扇“哗啦啦”一打,眼波灵动一转便揶揄了回去,“该是得给夫君立个贞洁牌坊才是。”
霍玄抱着霍长歌朗声笑得前仰后合,一副好生得意的模样。
他也确实做到了一生不侍二君,只不过,死无全尸了……
倏然,“咚”一声铜锣声响彻紫宸殿前,阶上阶下一静,流水长席后的戏台上便开演了第一出戏。
霍长歌打回忆里走过一遭,猛地回神,在那琴声鼓点与“吱吱呀呀”喜庆又活泼的唱词中抬头,却见连璋与谢昭宁已是到了。
他俩卸了着了一日的甲,换了便服冬装,先朝帝后行礼告罪,才撩开大氅转身往他们那桌前的空位坐下去,眉目间俱是一副疲累却强打着精神仍在硬挺的模样。
霍长歌压下心头下意识冒出的心疼,只担忧朝谢昭宁浅浅挑一眼,便见他半隐半现在腾起的白雾后朝她回以淡淡一笑,轻轻一点头,霍长歌便敏锐察觉出她身侧连珍呼吸一瞬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