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282)
那脑袋的主人,他曾经怕了一辈子,而那执刀的人,被他下意识认作一个代表,是他从人类转化为禽兽的见证人。
看到她,难免令人遗憾的想到了过去,那时的他虽然是纨绔子弟,胸腔内却还有良心在跳动。
想到这里,徐怀璋忽然伸手按住了心脏部位,他真觉得那地方悄无声响了。
不甘心似的,仿佛为证明他的勇敢,徐怀璋决定一定要见见她。
十良神态仍然是他记忆中的波澜不惊,除了眉眼有点苍老,变化倒是不大。
徐怀璋本来有很多问题,到了此刻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发现自己几乎有点羡慕她,羡慕她能够那样地快意恩仇。
十良也在打量他,她明白在他这个阶层,强烈的感情非常罕见,人们往往都是深藏不露的。可即使是杀父之仇,她也没有在徐怀璋身上看到丝毫的恨意,这多少是令她有点意外。
他那副样子,似乎开口是件非常为难的事。
终于,徐怀璋说话了,这句话不仅令他自己吃惊,十良也愣住了。
他问:“她还好吗?”
十良立即答道:“早死了。”
徐怀璋的脸显得有些扭曲,尽管他转过头,脸部抽动的肌肉仍然出卖了他内心的波动。
十良直钩钩盯着他,仿佛难以置信,想要尽力读懂他的表情。
很明显,徐怀璋还在斟酌着字句,他用食指不断地敲打桌面,表情痛苦,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喉咙里似乎有枚灼热的炭块,想要一吐为快,又怕伤到嘴唇。
十良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柔软了些,然而他宁可她仍像最初进来时那样冷漠,比起忿恨、怯懦来说,同情这种情感更加令他觉得难以忍受。
徐怀璋艰难道:“那个孩子,还在吗?”
他对这个答案不抱有任何的希望,已经决定接受任何更坏的消息,当前,痛苦才是他感受存在的唯一体验,诸如快乐、恐惧、兴奋种种情绪,早就远离他而去。
他想要一切坏消息来惩罚自己,他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的厌恶自己、讨厌生存。
十良缓缓说:“是个女孩子,前些天差点和唐家的女孩一起被拐到你父亲这里。”
徐怀璋额上立即冷汗直流,嘴唇颤抖着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十良冷笑一声道:“她被警察救回了家,现在应该已经离开北平,安全的很。”
徐怀璋顿觉体力难支,轰然倒在椅子上,长吁了口气。
就为他这口气,十良觉得自己做的对,她本来打算用沉默抗衡今日的一切。
他抬头望眼十良,嘴唇微张,然而声音又特别的轻,连他自己都没听见说的是什么。
十良好像猜到问题,轻声道:“这孩子是你的,巧惠说过。”
今天的谈话已经超出他的计划。
终于,徐怀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当着她的面涕泪横流,几乎等不到她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而且要当着这个杀父的仇人哭,他一点不恨十良,他只恨自己,同时还觉得欣慰,觉得老天待他还不算薄,竟然还给徐家留了后。
十良看着这个男人嚎啕大哭,很想知道他脑子里此刻是否闪过巧惠音容笑貌?
然而,一切终究是过去了。
她看到徐怀璋腰带上的枪囊,那里鼓鼓的,肯定装有一把枪,待会他会亲手了结她吗?
她并不怕死,几乎迫不及待了。
令人意外的是,徐怀璋竟然放掉了她。
他用右手掩着哭红的双眼,左手不断地着赶她,呜咽着说不出一个字。
十良惊愕地倒退几步,继而立即转身就跑。
就在她跑出门的刹那,她听见枪响,那声音太近、太过尖锐,差点以为子弹是朝自己射来的。
她吓得立即停住脚步,回身只看到徐怀璋松软的胳膊搭在椅子上,深红的鲜血在地面缓缓摊开。
她顿下足,转身继续前行,而且越跑越快。
很快,连同着徐老太爷被割头,徐怀璋自杀的新闻,都烟消云散了。
在人世更迭,要改朝换代的北平,一切意外的死亡,都不是意外。
梦家和丈夫先去了欧洲,但地方也是百废待兴,几乎要在一片焦土上重建。
他们夫妇都没有这个耐性,何况又不是自己家乡,即使复兴了,关他们甚事?
最终他们还是定居在纽约,他们厌倦战争,厌倦流离失所,纽约这地方满足了他们对于安稳的深深渴望。
石屏梅已经改嫁,虽同住在纽约,和任何华侨来往都不多,可梦家知道这并不是由于她对谁有芥蒂,乃是由于石屏梅不喜欢怀旧,一曲旧调无论曾多动听,她都要为它划上一个坚决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