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262)
做母亲的一旦说起孩子,总是有讲不完的话,今天她们的谈话就从孩子身上开始破题。
馨遗说他们一家三口刚出来时,力玮有伤,秀泽则因为营养不良全身浮肿,医院那时人满为患,只是说让休息,也没什么药可治。馨遗只好去黑市上买来一瓶乳白色的鱼肝油,这东西真是有用,她把半瓶鱼肝油夹在面包里,那面包就变得妙不可言。
秀泽吃了一瓶鱼肝油以后,浮肿就消失了。那一阵他们的胃口都变得特比好,准确点说是很馋,在唐人街觅食时,看见人家食肆招牌上写“桂花炒蟹”,夫妻两个瞬间都以为是桂花味的螃蟹,兴冲冲点了,谁知上来乃是鸡蛋炒蟹:她以为只有在北平,桂花才被称为鸡蛋,没想到远隔千里之外的欧洲,华人仍旧遵循着旧俗。
渐渐的,馨遗开始说到了与集中营相关的一些事儿,之前梦家从来没听她提及。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胜利逃亡后再三回顾。
馨遗说,纳粹刚开始清洗时,有些同胞比较警觉,很快就抵达巴黎、阿姆斯特丹、鹿特丹、伦敦。他们从那里开始逃向更遥远的美洲大陆,如旧金山等地,有的则干脆乘船回到中国。
力玮当时在德国,唐人街上的所有中餐馆、杂货店等都被迫关闭。但是仍有数百名中国人留守。
这些中国人认为纳粹最终抓的只是犹太人,对华人的举动只是战争环境造成的。
而她本来可以去美国,连力玮也劝她早些走。
她故意以补□□件为由,想再逗留些日子,因为不忍心把他独自撇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地方。
馨遗记得很清楚,被俘之后纳粹守卫先是来搜刮各人身上的物品,不允许他们携带任何的私人物件。力玮身上的一块怀表和一枚戒指,都是那个时候被抢走的。
她模糊地记得那戒指很漂亮,亮闪闪的很是璀璨。
听到这里,梦家心中一动,当初力玮求婚时送她一枚钻戒,梦家说先暂时放在他那里,等香港正式结婚注册时再戴好了。
不过她并没有追问有关戒指的细节,而是凝神敛气,继续听她讲下去。
馨遗道:“本来力玮的名字在第三批被处决的人里面,仅次于犹太人后面,那时我暂时还没有被处死的危险,可我很绝望,对他说,要是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幸运的是,那一次他侥幸逃脱,大概因为纳粹看他是很会画肖像,暂时留他一条命。
这件事过去后,力玮就问:“馨遗你愿意嫁给我么?”
谈到这里,馨遗脸颊不由泛起潮红——即使现在,回忆起那段经历,她想起的不是深陷囵圄后的恐怖不安,而是爱情所带来的甜蜜,连梦家都能从她脸上的神情体味到那种绵长的幸福。
馨遗有些不好意思,她说要知道他是连绝笔书都写了呢,那里的人都有一份档案,临死前只要愿意,都有机会写点什么,有人写情书,也有人写遗言给亲友。
梦家望着她,因为感动而双眼润泽,等待着她的答案,馨遗微笑道:“我问力玮写了什么,他说只写了一句话:愿国内的亲人们安宁幸福。”
那时候他在中国的亲人,也只有唐家的三个女人了吧?
梦家听着馨遗的讲解,心头涌起一阵无名悲怆,她想说些什么,馨遗做个手势叫她暂缓,于是梦家又继续听她讲下去。
馨遗说:“我们也没想到能活着出来,当时只能说挨一时是一时,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就是奢望。从集中营出来后,本来力玮是可以回到法国就业,我的大学也可以帮忙恢复学籍,但是他说要回国,不想在异乡漂泊。我们这才决定回来,先是抵达上海,他的一位老同学说可以在这里帮他联系一个收入很高的职位,但力玮显然不喜欢上海,他没说为什么,也许和力群在那里遇害有关。”
说到这里,馨遗含着歉意看眼梦家,还拿手轻轻的拍下对方的手背,她可能觉得触动了对方的痛事,有些愧疚。
然而就为这一个细节,梦家顿然领悟,馨遗肯定还不知道力玮和自己在上海的那段经历,她只是知道梦家在嫁入唐家之前曾和力玮有情。
不知怎的,梦家暗自松了口气。她那么爱丈夫,连他之前那一丁点情愫都介怀,更何况他与自己那一段近乎不伦的恋情。
馨遗说丈夫想回北平,说只有北平才是真正的中国精髓之所在,而她在集中营时迷上了针灸,还帮一些人治好了旧疾,因此也很想回来遍访几位老中医。夫妻两个商量一致,就买了火车票朝天津出发啦。
这时她的口吻明显轻松许多,之前微蹙的眉尖也都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