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261)
尤其是旧宅周围,街坊上的门面都不见了,变化很大,一切都不是他梦中的故乡。
周围多了许多不认识的人,旧友里也去了不少,他记得唐家所在的胡同不远处,原先有个小桥,上面每块石板的形状和色彩他都谙熟在心,现在那桥已变为木桥,前后只剩一片荒草供他凭吊。
于是回家后的兴高采烈,出现不过片刻,稍后仍是为尘劳所伤的疲倦身躯,有时甚至怀疑这几年的生活只是个梦,一切都没有过去或者发生。
后来杜馨欣还特意安排他们去以前常光顾的北海公园里吃饭,馨遗说好啊。
只要妻子喜欢,力玮很少反对,他也好脾气地表示了赞同。
实际上他不喜欢旧地重游,因为心情会不胜感慨。但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带着赴难似的心情去。
那迎风摇曳的柳树,使他不由忆起一首古诗:“此地曾居住,今年宛如归。可怜汶上柳。相见也依依。”
吃完饭,杜家姐妹还一起回到故宅观看,那地方早先被人买下并无人住,抗战时不知为什么遭了火灾,就一直留着残垣断壁,连带着整个胡同都破败起来。
他们几个来到大门口举头一望,里面灰突突的都是蜘蛛网,馨遗感叹着走进去,不知是从门栏或者堂床的遗骸里,捡了一块焦木残骸,藏在火柴盒里。
这是她打小的家,现在所有的记忆都浓缩在火柴盒子里了。
等他们走出胡同,杜馨欣问你们将来准备住在哪里呢?馨遗便把脸转向力玮,带着笑意道:“你说呢?”
力玮摆摆手道:“听你的罢,我哪里都无所谓。”
他当然知道妻子心里的嫌隙,至于他自己的心境,又何尝是几句话能够说得清楚?
他对人生整个的颓败态度,犹如在心里积攒了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蚕丝,因为解不开,只好藏着,只有在馨遗面前,才会把纸包打开来给人看。
而这次再遇到梦家,看到这位同样历经大难的女子,竟有那般毅力和坚韧,还把银行经营得如此兴盛,力玮在佩服之余只有惭愧。
于是在眼光遇到梦家之时,他竟萌生了怯意,立即就把目光收回了,更不要说去亲近她了。
只有在夜间失眠时,过去所有的沉淀在脑中一一浮现,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馨遗也没睡着,她小声喊着他的名字问:“是不是想起过去了?”
力玮笑道:“我想起小时候和秀泽这么大时,学校老师教我们的《春月歌》。”
馨遗道:“这个我也学过哩。”
于是力玮轻轻的哼起那个调子,馨遗跟着唱了起来:“春夜有月明,都做欢喜相,每当灯火中,团团清辉上,人月交相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
一曲结束后良久,力玮才叹息说:“可惜我们现在即使有美酒,也无处可献了。”
馨遗心思一转,立即轻声道:“你是不是很想回唐公馆住?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是不是处理的太任性了。”
力玮忙道:“这个倒没有,如果我真想回去住,不会特意隐瞒,毕竟父母已经不在那里了,尤其是我这种不时会有孤僻症发作的人,还是不要和亲戚住在太近,免得人家觉得我难伺候。”
馨遗松了口气,说:“我还不知道你?你过于多忧善愁了,看见世间一切不真不善不美,都要皱眉担忧,学校的问题别人都当公事,你却当自己的事,国家的事有人当历史小说来看,你也都当自己的事,劝你凡是要乐观才能安身立命呢。”
力玮听罢并没有说话,而是伸臂紧紧手握住妻子的手。
北平的五月是一年中难得的好季节,仅仅次于十月金秋,这时那种乍暖还寒的节气已经过去,春天摆明了在一条康庄大道上姗姗而来。
这天梦家难得在家休息,没想到杜馨遗竟然带着儿子唐秀泽前来拜访。
这令她有些意外,连忙招呼对方在客厅坐下,并喊来舟舟来陪这个堂哥。
馨遗笑道:“别介,这样大的阵仗,倒显得咱们生疏了,我无非是来和你拉拉家常唠唠嗑,就像大杂院里两户人家互相走动那样,你把我安置在这大客厅,忙得团团转,哪里还像一家人?”
梦家则道:“既然你这样说,咱们不如去花厅那边坐着喝茶,那院子里开了好多花,我记得以前你租过一间独门独户的院子,里面也是种了好多花花草草,可见你是喜欢这些东西的。”
于是她们一起来到花厅,舟舟则带着秀泽自去一边玩耍,小姑娘一向是活泼大方,反而是秀泽有些拘谨。
馨遗怜爱地望着儿子的背影,直到他走远,才轻声说:“这孩子父母都是华裔,入集中营没多久就过世了,我和力玮看他可怜,就把他带在身边,后来干脆认养了他,是个很懂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