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247)
有些时候他是这样,连对错后果什么的都不想,只巴不得迅速结束一种难熬的状态,至于后不后悔就那交给未知的未来。
尽管他觉得自己足够冷静地处理了尸体,日本人还是很快就发现这宗谋杀,并且把所有的疑点都集中指向他。
杨君侯之前的旧身份已经列上黑名单,于是他经历过一阵煎熬的时光东躲西藏,后来才被马修神父收留。
正好广济堂之前曾有过一位年轻神父和他的身形外貌相仿,马修便堂而皇之地将他冠之以助手“卢卡斯”的名字。
总之,他是个没有身份的人,和十良一样顶着别人的名字生活,这是个奇怪的偷生方法。
直到他把这段经历尽数告悉,十良才恍然明白他之前的犹疑态度,他不肯连累她,别看他那样平日里行事那样无所顾忌,其实心里对很多事都洞若观火,明白得很。
他的狂与傲都掐着分寸,不肯伤及无辜。
这段恋情令他喜悦,可同时也令他苦恼,他对世间本来一点留恋也无,十良令他苦恼,因为当他离去时再不能毫无牵挂,而是牵肠挂肚,这不是杨君侯的做派。
他之所以想到“离去”,大概由于他本性是个悲观的人,时常会想到人生结局的事情,他不喜欢大团圆,更不喜欢说假话。
他总觉得自己活不长,不过这件事儿并不曾困扰他。
因为他不喜欢衰老,更难以想象镜中的翩翩美少年变成不堪的老朽。
可乱世中有什么事儿是可以规划的呢,无非是过一天是一天罢了,从这个角度而言,他又大可不必为未来烦恼,哪怕是明天的事儿,他也不必想太多。
不过除了那天晚上,十良并不经常留宿在广济寺,一个是担心被窥破身份,二来是不放心巧惠独自在家照顾孩子。
说来也巧,刚巧农历腊八的前一天,马修神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花生和红豆,说要熬成腊八粥发放给众人。
这东西是很费火候的,广济寺的炉灶即使明天一早开工,也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因为神父听说十良家里还养着嗷嗷待哺的小儿,特地允诺要分给她两份腊八粥。
十良想反正无非是一晚上的功夫,她留下来在厨房帮忙看火好了,明天可以早点回去给师妹娘儿两个带一份回去。
于是她托人给巧惠带了个口信,就和广济寺的大司务一起守在了厨房。
大司务瞧出十良最近的精神焕发,问她你是怎么啦,气色这么好?
他不知道,爱情有滋养人的力量,不管这个人如何落魄,只要他正陷入爱河,面容就会为之一变,显得容光焕发,说话走路都那样精神百倍。
可即使这样的日子,也终于有过完的那天。
马修神父被日本人的宪兵司令部传讯了,他在那鬼地方呆了三天才被放回,除了更憔悴,外表并不见得变化太多。
有人说日本人对他上了刑,长袍下面都是伤口,也有人说日本人要驱逐他回国,教众说好呀,神父可以回家乡了。
有那一直关心国际局势的人立刻反驳说,好什么呀,法国也被德国人占领了,他们的首都也驻扎了德国鬼子,局面并不比中国好。
接下来,马修神父交待广济堂所有的中国人都各自回家,除非由杨君侯上门通知,接下来一段时间万不可再上教堂。
看见马修神父平静如昔,人们安慰自己必然是没事的,然而见他把教堂存储的面粉和黄油一一分发给教众,又按捺不住心里的猜想。
悲观不断地滋生蔓延,像传染病一样,通过看不见的情绪渗透到每个人心间,大家知道广济堂危在旦夕,眼下的生活,必须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才不至于绝望。
唯有杨君侯不肯躲起来,他说不能把神父一个人丢在这里,老人家毕竟有些岁数了,何况神父对他有救命之恩。
十良愿意留下来,哪怕是陪着他们去死,她也是无所畏惧的,只是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和病人巧惠,她无论如何不能任性。
她这一生,任性的机会都给了旁人。
有人试探着问杨君侯,想确信马修神父必然会安然无虞,然而并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回答。
人们叹息着告别,情知再见的机会杳如黄鹤,也要煞有介事地约定,不远的将来必定教堂重聚,好像世事命运,他们真的能自己做主似的。
十良情知多问无益,并不追问杨君侯有关未来。
他把足够多粮食装在一个结实硕大的包裹里,连崭新的棉被也不忘给她准备,生怕饿着或是冻着她的。
十良心中不由感慨:即使像他这样曾经驰骋花间的情场浪子,到了鬼魅世界,对一个女人表达爱意,不是甜言蜜语,也不是幽深□□,就是希望她能吃饱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