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228)
他们进城时是早晨,宿雾还没散尽,街头那种稀薄的雾气缭绕于空中、落到人脸上很凉,而地面经过晚间的浓雾浸润则是湿黏黏的,与北平那种晴冷干燥截然不同。
饶是这样的天气,大清早的时候,就见街头一家店铺前面有不少人在白雾里晃动。走近后才能看清,这些人一字儿成单行站着,胸脯紧贴着脊梁、眼睛盯紧着后脑勺,一个个神情紧张、如临大敌。梦家他们初来乍到,看得心里很纳闷。
他们在莲花池街找个中等旅店住下,中午吃饭时再三叮嘱菜不要放辣,奈何满桌的饭菜还是叫大家直皱眉头,梦家只好干吃一碗白饭。她见饭店老板娘身上背着孩子,却也不妨碍忙里忙外,手脚甚是利索,就不由盯着对方看。
那老板娘也注意到她,饭后给他们上茶时,她朝舟舟嘬下嘴,问梦家道:“男娃儿还是女娃儿?”梦家学着她的口音道:“女娃儿!”
老板娘被她逗得咯咯直笑,说:“听你说话,是北方人吧?”
梦家忙说是打北平来的,老板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道:“这可真是千里迢迢!不过现在重庆逃难来的人很多,都是日本鬼子这龟儿子做的孽!”
她眼尖,一眼看到梦家的饭碗,忙道:“太太你还吃得惯么,为啥子碗里没有菜?”
梦家笑道:“忒辣了,吃不消!”
这女人嘻嘻笑道:“要得,要得,不吃辣怎么受得了这里的天气!不过你刚来,也是情有可原,晚上我叫炊哥帮你们单独烧一桌!”
梦家听罢连忙致谢,管家沈禄乘机问:“老板娘,我们早上来时,在街口看到老长的队伍,那是排队买什么的呢?难道是粮食?”
老板娘哈哈笑道:“他们全是来买平价布的,你们不晓得,现在重庆什么东西都紧缺,尤其是布匹,街口那里是花纱局一个平价供应站,可以以六七成的市价买到一丈五尺布!”
沈禄恍然大悟道:“原来大家是买布做衣裳。”
老板娘笑道:“在这里挤平价布的人,哪里全是买了布自己去穿?他们当中总有一半是投机倒把的,买到布再转手去卖给别人!如今甭管吃的、穿的,都有人从中钻营发财哩!”
听她这口气,可见眼下重庆的日子并不好过,梦家试着问:“我想给孩子买些牛奶什么的,贵店有么?”老板娘蹙眉想下,说:“黑市倒是有,可价钱好贵哟。”
梦家吃晚饭回到房间,拿出一刀钞票给沈禄,让他和儿子沈勇去买牛奶、租房子,明天她要去找大姐宝诗。
重庆的初冬天气,街道两边树上叶子都落了,倒也不显破败,反倒有股子疏朗的通透之感,只是山城的路太过陡峭。
平日里走三条路的力气,在这里只能走一条路。
等她和倩云好不容易来到石板街,都累得气喘吁吁。
宝诗夫妇就住在这条街面,梦家本以为至少会是一幢比较气派的公寓,哪知无非是幢半旧不新的小楼。
宝诗夫妇都在家,她再过两个月就要临产,正是难熬的时候好,即使见了梦家,也没有表现出亲人重聚的喜悦。
宝诗在北平总感到心虚,见了亲人会有种怯怯的感觉,因为他们对她的底细一清二楚,尤其是梦家,她欠妹妹的情,即使对方从来不提。
而眼下,大家都忙着逃难、发国难财、混饱肚子,谁也没有兴趣关心或者谴责一个女人的那点过去,何况她还是一个孕妇!
这种疏离感,同时也使得宝诗与过去的家庭产生了分裂,所以当梦家提及父亲和唐家时,听上去就像别人家的琐事,不管是听到力群去世,还是利金被关,宝诗都有种似假非真的幻觉。
陌生的环境给了她陌生的冷静,也给了她陌生的冷淡。
梦家很敏锐地察觉到姐姐情绪的变化,这一点连姐夫梁永斌都看不惯了,连忙出来嘘寒问暖,还主动提出来要帮梦家找房子去租。
听他抱怨说,重庆的生活水平太高、物价又贵,他又说起了最近货币贬值,政府强制控制粮、油、棉价格使民众信心一垮再垮,而奸商钻空子的机会越来越大。
梦家听他唠叨了半晌,才明白原来人家是怕她开口借钱的意思。
幸好她本来对于宝诗夫妇就不抱有什么期望,如此的结局也不能说是失望。
梦家和倩云离去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这正是晚雾弥漫不见天色的时候,梦家主仆走在山城高低不平的道路上,彼此都沉默着,谁也没有力气说话。
梦家觉得很乏,她真想睡觉啊,那种无牵无挂、做了噩梦醒过来有亲人守在床边的大觉,可是她觉得从此以后,她恐怕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