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净身(232)
关州起初根本就不属于南北任何一方,防守也好,争夺也罢,何种开战的缘由都不过是当权者了却野心的借口。可凡人生来本无爱恨情仇,国别、立场却成了束缚,让他们被迫抛却最纯粹的来往相交,仇视彼此,算计彼此,在盲目的相杀中失去了自我。
后来战乱让他们失去至亲至爱,甘愿成为任人驱使的奴役去复仇,因而付出了尊严、大好年华甚至更多,以至于连欢笑时都在忧虑生死,直到身侧不再只有杀戮和仇恨时方才重获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感受。
他们不是冰冷的刀,所以柳芳倾让他们成了真正的人。
可他们仍然失去了很多。至少白霓忘不了,她曾与情同手足的戴纾不告而别,眼见柳芳倾赴死一般留守在江岸,后来失去的还有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友。
怅然被风吹过,掉落焰火,燃起火星。
白霓再次眺望夜空明星,低声自语:“这一战,只为和平。”
——
转眼,已至御驾回宫前日,禁足令一撤,珵王府外骏马如箭离弦,转瞬无影。
段世书枕于卧榻畅饮,自刑部接手以后,他便被接入一处空置的宅院,对外宣称拘禁,实则每日酒足饭饱,仅一只废手耷着不够合意。
一进冬月,关州便下了雪,风将窗扉吹开时飞雪便也跟着吹进,冻了眉头。段世书挪身动了动。
一想明日就能踏上回程,重商复起之计,他晨间欢喜,醉了酒,到午后方才初醒,却忽而忆起睡前分明锁紧了窗门。
雪点仍随天光吹进,迷了视野,听一旁水声入杯,壶底沉声扣向桌面,段世书眼眸微动,缓缓转头看去,见桌前一人淡泊如水,衣袍却似生寒,透着凛凛雾气,抬手间茶水缓入口中,指上血迹染了杯身。
段世书陡然清醒,一阵心惊肉跳。
“来人,”段世书沉声再叫,“来人!”
“来,谁的人?”稍一侧首,面上暗影又深几分,段绪言朝他看去,双眸微弯,神色冰冷。
段世书警惕沉眸,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大哥离家已久,想必也是归心似箭,因而三弟特派人至皇城接来大哥府上众人,来此叙旧。”
指上沾水,段绪言浅浅一吹,血腥漾开。他轻笑:“大哥,不必言谢。”
话落便是一片死寂,风中腥气入窗,正如凛冬万物肃杀,苍茫天地间燃起烽火,天际残阳如血,照得山河染红。
铁马再踏南望河川,刀剑相抵之时,城墙之上冷箭齐发,横木一撞城门,乱石砸梯,再一撞,城下尸横遍野。
血肉之躯抵挡门前,被震得肺腑受创,血染寒甲。
又一撞,宅院大门闷响,拦门的横木微震,血色斜溅上方,淌下红痕。
尸身残肢横落一地,刀身回收时,头颅滚落脚边,段世书惊然后退,被人压肩抵回,他眼见血腥,呕得双目通红,抬首却又是满院的死相惨状,他颤着转头躲避,被扯发拉回。
“不……不!”段世书口中喃喃,又将呕吐时被擒住后颈,狠狠压下,双目瞬时便与头颅相对。
他看到了死不瞑目的那张面庞,都是血!都是血!
段世书脑中混乱,紧合双眼,鼻尖又闻血腥,却被段绪言推得更狠,一下抵上沾血的发丝。
段世书咬齿低吼出声,听门外阵阵锤响。
“珵王!由刑部看管珘王乃是御令,王爷休要抗旨不遵再动私刑!快开门!”
段绪言充耳不闻,半蹲在他身侧。
“听闻这就是大哥最宠的家妓,也算半个枕边人,今日久别重逢,怎也不见你二人情深?”
“段绪言!”段世书抵着那力道抬起头来,一双眼烧得通红,“你敢在天子眼下杀人放火,为所欲为,屠尽我府中众人!就算今日我死于你手,母妃也定然不会放过你!你难逃一死!难逃一死!”
手掌掐起脖颈,段绪言冷漠以对,扯颈强迫他看向眼前。
“继续。”
又一刀割颈,浓血霎时高溅,段世书面染鲜红,近乎崩溃,嘶吼出声:“你杀了我!你有本事直接杀了我!”
“弑兄的罪名我不背。太脏。”
指间骤然用力,段绪言掰正他的面颊:“但我会让你,痛不欲生。”
“段绪言!!”段世书声嘶力竭,耳边俱是刀身捅穿血肉的闷响。
惨叫、哀嚎、求饶……他不想听,可四下全是血!全是血!他睁眼便见血肉横飞,垂首脚边残肢竟如藤蔓生长,尽数朝腿上攀爬,砍下的头颅在说话,血水涌上,浸透了双腿……怨鬼!全是怨鬼!
“滚!滚啊!”段世书张臂乱舞,吼叫至嘶哑,他抹开面上溅血,几步倒地,碰见头颅,忽而狂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