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净身(214)
段世书面色越沉,压低了声:“该回皇城就回皇城,不要胡闹。”
“可父帝都已允了。世子也是我邀的,当初宫宴初见,觉得世子颇有眼缘,可就因那夜闹得不悦,我耿耿于怀,一直想寻世子当面赔礼,都没有机会,听闻今日南望使臣也要走,我就想邀世子来送行,少些无别的遗憾。”
温仑微颦柳眉,软声求道:“我冬日便要走了,大哥觉得不妥,也就成全妹妹一回罢。”
北朔皇室多的是男嗣,最吃不住唯一一位公主的求情,段世书无奈看她一眼,退去几步,城关便放了行。
两车至茫茫草野停驻,阮青洲下车踩地,一袭白袍融进绿浪,温润若云。温仑远观,见他朝此鞠身,一只手垂在身侧,始终无力抬起。
温仑提摆上前,朝他微微欠身。
“方才所言是假,但愧疚是真,段雅能理解世子在异国他乡形单影只的苦楚,也曾听闻不少南望之事,亦觉得世子实乃有匪君子,理当受到厚待。那日害得世子受辱,段雅亏欠,赠予玉牌一块,望世子收下。”
温仑轻扶玉牌,缓缓递过。
阮青洲没接:“亏欠从何说起,那日公主解围,阮某还没谢过,今日亦是如此,玉牌贵重,阮某不能再收。”
“世子不要言谢,只当好友相赠。世子这般,大哥他……确实做得过分了,我也不知如何替他弥补,”温仑将玉牌递去,“此牌是父帝亲赠给我的,见此玉牌如见御驾亲临,世子何日想归,便能通行无阻,段雅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旷野风渐大,将衣袍吹得翻飞,温仑再一欠身,款步退行,上车前目光越过阮青洲,柔和落在一人身上。双眸笑起,显得清亮,她笑别,低头进车,避了烈风。
车轮动起,朝远驰行,阮青洲记得那注目光,转身越肩回望,被揽进宽阔胸膛,裹进熟悉的气味里。
“风太大,不要离我太远,”鼻尖抵他发间,段绪言低声,“要让我抱得到你。”
阮青洲微笑轻答:“吹不走的。”
“你会走吗?”
犹觉天光刺眼,阮青洲久久没答,见前方佟飞旭牵马在树下久候,尉升和阮莫洋也正当下车,朝此看来。
四人间一场沉默的对视,像极了诀别,唯段绪言一人只身在外。
阮青洲轻轻笑起,眼旁淡红藏进风里。
——
几度风来,坡上远望,数点人马渐成天际一处渺远虚景,阮青洲看至双眼不清,长睫被风吹得眯起。
来来去去,还是身在异乡,旧识再成故人,尽管相伴一季,阮青洲也没再说要回去。尉升走时还是称他殿下,阮青洲释他名姓,只祝他来日洒脱。
阮莫洋想好了孩子的姓名,叶清歌,字字解出,均是此生的愿景。盼他随叶临嫣跳脱帝王家的禁锢,盼他清澈爽朗一生,盼唤他如念阮青洲。
一束高扎的马尾吹乱在风中,似携梨花酒香,佟飞旭满身风尘,双目深沉,似被消解的冰川,入河后漂泊,再无归处。
一节指骨仍挂脖间,阮青洲猜见缘由,轻拂他肩头尘埃:“去清戊寺替我点盏长明灯,异乡的魂魄才能寻到归处。”
佟飞旭沉默:“若有牵挂,不愿归呢?”
“点着吧,”阮青洲轻扶指骨吊坠,点向心口,“灯在心中,不在别处。”
云开日出,天际明光照彻大地,一片深绿草浪涌动,再不见远行的人影。
阮青洲回首时段绪言就在身后。野草已生高,簇簇几近过肩,阮青洲站立坡上,像随时一坠便会陷落绿野再寻不见,段绪言总要牵住他。
“遗憾吗?”段绪言问他。
“离别是常态,要习惯,”阮青洲补了一句,“你会习惯。”
风声太大,淹没了最后半句,段绪言没能听清,抬掌挡在他脸颊旁,抵额问他,阮青洲却不回答。
正值夏日,热浪也要被风吹开,阮青洲默然与他相靠,感受着热风、草香,还有热烈的日光。
“现在是夏月。”阮青洲说。
“对。”
“我们认识多久了?”
自天春二十年冬起,如今——
“五年,有了。”段绪言说。
“相识在冬日,还未满五年罢。”阮青洲低声数着。还差一个秋、一个冬。
“好快。”阮青洲被拥住,靠他肩头,往山间看去。
身上药味被吹得淡了些,段绪言俯首贴近,看他身后天际耀光四方,轻合起眼。
“是,”段绪言轻声,“好快。”
——
长川前,马匹尚未渡河,停于水边休憩。
“他葬在何处?”尉升问起,仍未说出那个姓名。
佟飞旭抱臂静站,自马鞍旁取来布帕裹起的东西,递至他手间。尉升迟疑接来,指尖在摸出那物的形状时已是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