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净身(173)
段绪言神色已沉,几步迈开走向水池,手间解下氅衣系带,大氅甫一垂地,他凝视水面不过一瞬便已纵身跃了下去。
似归从前,两只手掌再于水中相贴,衣袂缠绕之间,阮青洲沉坠的身子已被揽入怀中。
迷蒙之余,一点气息渡来,阮青洲浅睁双眼,张唇回吻,段绪言被吻得惊愕,手间不经意地收紧,相贴的唇瓣却已是退离开来。
阮青洲冷得失力,身子沉去,近乎昏厥之时终被一下带出了水面。
——
午后,郎中已自珵王府离开,段绪言才换了湿衣,站在廊下问话。
“人在南苑,谁允他出来的?”
铁风应道:“问过了,都说是阮公子自己出去的。”
“缘由。”
铁风答:“李之说今早阮公子无意划了手,血水染了玉牌,还将挂绳也浸湿了,他得了吩咐本想趁着领早饭时寻管事换条挂绳,但因早饭被人动了手脚,他一时忘了此事,后来又在南苑外尿湿了裤头,和家仆阿史争吵,阮公子出面解围,方才离了南苑。”
段绪言面无神色,指间抵着玉牌,慢声道:“为何会去池边?”
“李之更衣时发觉自己弄丢了玉牌,阮公子便去寻了,李之后来跟上,结果两人在池边再被阿史拦下,李之与他吵起来,说是被推了一把,撞见阮公子,玉牌一脱手掉进池中,阮公子也就跳下去了。”
目光淡淡地落在庭中的身影上,段绪言一语未发,下阶行近。阿史便跪在那处,冻得眉头沾雪,一见靴履停在身前,就被那人的不怒自威压得喘不过气。
“王,王爷,是他自己跳下去的,也是他自己出的南苑!”阿史指向跪在身侧的李之,“是这小子!他先前为了这小子就出过一回,小人劝过,哪知他仍是肆无忌惮,不过一炷香便又敢光明正大地到人前晃悠,根本没把王爷的威严放在眼里!落水也定是为了博同情,才——”
下颌忽而碰见冰凉玉面,阿史被抬高了脸,他止住话声,悄然望去,实实地撞上那双森寒的眼,心头受到震慑猛跳起来。
“王……王爷……”他僵硬地笑了笑,玉牌上的湿凉如刃上鲜血一般蹭往脸颊。
段绪言居高临下地看着。
“铁风。”
铁风上前:“属下在。”
阿史隐约颤栗起来,段绪言平静审视,稍稍俯身压下,只用玉面拍了拍他的脸颊。
“这人,埋了。”
——
南苑,屋中正煨得暖。
阮青洲发着高热,一只手垂耷榻侧,指尖衔着烛光,俏得漂亮,腕上青筋也明晰,正如藤蔓缠上手背,却愈衬得指节脆弱易折。
许是难受得紧,手间捆着的布条已被扯散,斑驳血迹晕在布条上,又将汗湿的手指染红,阮青洲困于梦魇,眉头紧锁,被托起手时五指反还寻起了依靠,一拢紧,便将段绪言的掌心攥入手中。
迟疑几瞬,段绪言静看两人紧贴的指节,濡湿的触感亲昵万分,可再一回想,阮青洲上次这般主动握着他,却是一年多以前他追随阮青洲跃下水涧之时。
天春二十三年春,关州战火正盛,段绪言率军诱引南望太子进入埋伏,不承想阮青洲弃马纵身跃进水涧,他始料不及,投身入水,拖人上岸之时南望士兵的利刀却是架在了肩上。
阮青洲于他怀中无情脱身,呛出误吸的河水后方才看向他,那双冷漠的眼他至今仍旧记得。
后来阮青洲亲自架刀,以他的性命作为威胁,逼迫北朔和谈,直至北朔退兵,两人也没说过一句话。
到阮青洲应允放归他的当夜,段绪言在马前被解下双手锁链,拉住了阮青洲的手腕。
“我们谈谈。”段绪言执拗着,见那人回首,却只将冷冰冰的半块玉牌扔往他前胸。
“趁我没反悔之前,滚。”
阮青洲决绝地斥开他的手,忽被拦腰劫上马背,段绪言锁腕将人压制在身前,策马疾奔,借夜色甩开身后追兵,半道却被拽过衣襟一并翻下了马背。
马匹停在丛间,两人滚落草丛,于草屑中四目相对。
阮青洲挣腕起身,被猛然扯回,段绪言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掰正了那张脸。
“阮青洲,听我说句话有这么难吗,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永生永世对我避而不见吗!”
“避而不见还不够吗!今日的局面是你一手造成的,死于你手的不仅是严九伶,还有无数苦于战火的生灵!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
阮青洲嗔恨地注视着他,段绪言被那眼神灼得发痛,将人压得更紧。
“我承诺,”段绪言看着他,“青洲,我承诺,会爱你。”
可阮青洲凭什么要他的爱,两国隔着数十年未解的仇恨,他们又怎会因一段以欺骗为始的爱恋抛开国仇家恨,独独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