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少年郎+番外(401)
果如雅南所言,这就是一个山洞,只是挖得深了些,够人直立行走。不大的地方东西也不多,并不显得杂乱。
沈怀信抬手摸了摸头顶,应该是用草木灰拌着泥土糊过,但还能摸到石头突起的形状,可见不全是松软的泥土,不会那么容易坍塌。他们还在一些地方用石头和木头做了支撑,入口那地方大概是为了防雨水浸蚀,更是用石头砌出来几圈,所以从远处一眼看着才像是石头房子。
沈怀信原地转了一圈,走出去转身看着这个头稍高一点就要低头的山洞,和这里一比,其他地方那些低矮的房子都显出好来了。
沉默着,沈怀信一家一家看过去,看得多了,心里那异样的感觉更甚,可又说不出来,回头看向雅南。
乔雅南走近低声问:“怎么了?”
“太整洁了。”
乔雅南在看第三家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指着那一样样起收纳作用的东西给他看:“箩筐,背篓,篮子,木箱……他们所有的家当都放在里边,一旦有水患,担上就可以跑路。”
“……”这得是吃过多少亏才在平时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沈怀信看着这真正称得上家徒四壁的山洞久久无言,让其他人留下,带上县丞几人走遍每一户。
乔雅南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就近搬出来三张小几,一张请吕先生坐了,一张强行扶着诚惶诚恐的三老坐下,自己坐到了三老斜对面。
将一直拿在手里的纸笔放在腿上,她找回了曾经的感觉。
“长者您别紧张,我官儿还没您大,就是个小里长,不信您问问那几位里长,我们见过的。”
女里长的大名还没有传到外地去,但是在常信县这个范围内已经非常有名了,三老自也是知道的,不用她自报家门,看到她和县太爷关系不一般就知道了她是谁,哪里还用得着验证。
虽然不敢怠慢,但里长的身份到底是没那么大的压迫感,三老长叹了口气,道:“桂花里是好地方,好地方啊!”
“平凤乡本也是好地方,只是水患无情,生生把这里给毁了。”
平凤乡啊,三老鼻子一酸,好久未从外人口中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就是他们自己,也是烂泥乡烂泥乡的喊。
吕晓春看向乔雅南,她并不如平时那般注意仪态,弯着背微微向前倾身,这是一副愿意倾听的姿态。
“我小的时候平凤乡就已经是烂泥乡了,听爹娘说以前的平凤乡因为靠着河,土地比别的地方都肥沃,每年的收成都要比别的乡高上一成,那时候世道乱着,我们就靠着私藏下这一成的粮食吊着命,听我爹娘说,那会我们这里饿死的人是最少的。”
说起过往,三老浑浊的眼神中透出向往,在他心里,他只听过没感受过的平凤乡,是没有兵祸的现在也比不得的。
“那会多少人愿意嫁到我们平凤乡来啊!哪像现在,没人愿意把姑娘嫁进来,也嫌弃我们这的姑娘身后一大家子累赘,打光棍的越来越多了。”
当逼到极致,礼法也就不在眼里了,真到那时候,不知会是一场怎样的灾难,万幸怀信去年淹了这里后心里一直记挂着。
老天爷有时候也是开眼的。
三老眼角余光瞥着她,见她脸露同情之色,正欲再接再厉,就听得她道:“长者有想过以后吗?”
三老摇头苦笑:“我们哪有什么以后,每年都只盼着今年大水不要太大,只淹掉一半农田我们都还有活路,再像去年那样淹一回,我们真就活不下去了。”
看着走回来的人,三老起身不敢再说话。
“去年平凤乡被淹是因为我。”沈怀信听到了最后一句,走过来道:“当时我对常信县了解有限,为保住县城,听他们说了平凤乡的过往便理所当然的再让你们承受了一次,是我对不住大家。”
沈怀信弯腰作揖。
三老吓得跪倒在地,直呼不敢。
沈怀信将人搀起来,问:“此地是哪一里的百姓?”
“回大人,是上粟里。”
“正好里长都在这里,领我去你们那里看看。”沈怀信看向战战兢兢的几个里长:“记着,本官要看的是眼下所见这样的地方。”
“是。”
留下身体孱弱的三老,一众人去另外四里转了一大圈。
烂泥乡在地图上是一长条,这一长条还全在河边,一旦决堤,一乡五里谁也跑不了,真真是难兄难弟了。
多年以来,他们互相帮衬,互相扶持,互相结亲,转来转去基本都是亲戚,正因如此,他们乡的关系比之其他乡要紧密许多,遇着事时更是齐心。
就如眼下,就算提心吊胆,也没一个人后退。
第512章 平凤乡
日头渐高,已近午时。
三老将一行请到了自己家中,除了山洞凿得稍大些,和其他人家也无不同,把所有吃饭的碗都拿出来也不够给客人倒水,他儿媳妇去借了两户人家才凑齐。
如果说之前沈怀信还在犹豫,毕竟若真做这事要解决的问题太多,可当看到一乡五里全是住在山洞,一年年下来被水患训练得随时能落跑,那些犹豫就全都没了。
“常信县十八乡,我已令十七个乡就近固堤,为今年汛期的到来做准备。独独漏了平凤乡,你们可知为何?”
三老一愣:“我们乡从不曾固堤过。”
往年也是如此,所以他们完全不觉得这有何奇怪,水没地方去的时候就淹烂泥乡,自然也就从来用不上固堤。
沈怀信为他们这份理所当然心酸不已,沉默片刻,沉声问:“平凤乡可愿全体迁离此地?”
许县丞之前隐隐猜到了沈大人想做什么,可真听到了仍吓了一跳,站起来惊呼出声:“大人慎重!”
沈怀信看向他:“许大人有何高见?”
“大人,下官没有别的意思。”许县丞脑子转得飞快:“只是事关重大,下官担心若仓促行事,结果怕是会事与愿违。”
“哦?”
许县丞看另外三人一眼,见他们仿佛都没看到,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一乡几千人,迁至何处?住哪里?农田哪里来?这些都是问题啊大人!”
“这些问题不正是我等该去解决的吗?”沈怀信看着他,眼神深沉:“明知此地百姓生活如此艰难,难道还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在这里不成?迁至何处?去寻!住哪里?已入夏,正是好做事的时候,建屋就是!农田何来?开荒养地!不比在此地年年担惊受怕的强?百姓怕的是从头开始吗?不是!他们怕的是不给他们从头开始的机会!”
三位乡官三老、啬夫、游徼和五位里长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互相把着手臂你望我,我望你,确定不是做梦后跪伏于地,嚎啕大哭。
一声一声,似是从心底吼出来,沾着辛酸,带着苦痛,泣血着,悲鸣着。
许县丞便是满心反对,此时都怔忡着说不出话来。他不是要和新来的上峰过不去,只是习惯了不去做那与己无关的费劲事。管了,他要多一大摊子事,还对他没半点好处,不管,结果也不会怎么样。
可此时直面他们的悲苦,他好似也无法如以前一样想了。
乔雅南张开手掌,掌心断了的炭笔就和她此时断了的理智一般,她听到自己道:“看看桂花里近边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吧,桂花里虽然也才起步,大忙帮不上,但也能稍微帮一把手。”
住得近些,就可以让他们种些作坊用得上的菜,到了冬天,可以让他们去挖冬笋,明年春天可以掰春笋,手里有几个钱就能熬得过去,同时再养着地,日子总能过起来。
唯一的问题,是得有地给他们养,桂花里周边怕是开垦不出那么多荒地。
所有人都看向说这话的人,许县丞忍不住道:“烂泥乡人口再少也有两千多,哪里是桂花里吃得住的!”
对口扶贫嘛,她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