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相之死(101)
张述行礼转身后,何苏木才注意到,岸沿驻守的两列宿卫兵不知何时已收队,就连列阵的宿卫兵也只剩下尾队的几排,正朝御街齐步踏去。张述也是快步,急急地上了马,喝了两声,去追前行的队伍。
见状,何苏木颇为担忧:“你不需要去么?”
刘子昇似笑非笑:“都没有你重要。”
何苏木脸颊有些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么不堪他的话,头便往一侧偏了去,很是不自在地盯着一棵待生新芽的柳树。
从向刘子昇坦露身份时,她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心里更是五味杂陈,千万种思绪拧成一团,堵塞在胸口,几乎要窒息,而后被哄出了帐,吹了几道凉风,方活了过来。
可如今,她的脑袋更重了。
烟霞散尽,两岸低楼的檐边浮起暗影,渐渐地,檐上悬起了灯,一家一家地,打开了紧闭一日的窗子,不多时已有男子交谈的喧闹声,有孩童的嬉笑,也有市贩的吆喝。
“胡麻饼子咯——”
本应随夜幕悄垂而冷清的秦淮里坊,却意外地热闹起来。
不时有人绕着他们走过,刘子昇身披铠甲,一看就是方才护御驾行祭礼的将军,他腰上还佩着长刀呢,行人皆是数十丈远地绕过他们,不敢正视,可他们难得一见如此气质不凡的将军,尽管胆怯,还是生出了莫名的胆量,偷偷去瞧——
将军的身侧有一娇弱女子相伴,虽是冠发又身着军中男装,可那粉颊玉面,加之起伏玲珑的身段,一看便知是个女子,她披着与身材甚不相符的长袍,都曳地了。
比她穿着还要古怪的是二人久久地站着,只是站着,隔得近,可也不交谈,将军俯视着小娘子,小娘子垂首盯着地,似乎是在刻意地回避将军,很是奇怪。
何苏木何尝没有察觉行人的注视呢,那身宿卫军服本就让她狼狈得不行,如今又搭着刘子昇的那层绛色袍,更是窘迫难当。
她抬起手,就要去扯落领口系好的短带。
然而,刘子昇早已看出了她的打算,只是轻微一拂手,便将她欲抬而未抬的手腕给按下了。
他的手掌好像还在她的手腕上停留了一小会儿。
何苏木抬眼看他:“穿得很是难受。”
“你穿的时候,如何没有想到会难受?”
刘子昇的语调扬着,颇有责怪的意味,可他似乎脸上并无半分怒色,唯有淡淡的牵忧。
何苏木自然联系到了白日的贸然,虽不至于真的会被崔俨夺了性命,可若非张述拦着前来复命的人,崔俨当时要是盛怒,真的指不定会如何处置她。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他会如何?”
如今这个结果,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想法,从前她手段也狠辣过,对于戴罪之人更是不留情面,因而身边的人战战兢兢的,生怕犯了错,被她揪了出来。可是如今,那个有罪之人是她的亲兄长,罪行不止是谋逆未成,而且是夺了她一命,说不恨,肯定是自我安慰的胡话。
震惊,愤恨,恍惚之余,她也忧心且顾虑。
心忧崔俨会遭遇的处置,顾虑崔氏一族是否会被牵连。
尤其是阿堇。
刘子昇听到她还在牵挂崔氏,脸上的惬意褪了大半,眉头微拧,想到崔俨就已满心的怒火,不仅是因为他对崔训如此无情,此刻更多的是后怕,她只身入营,将自己再次陷入险境!若非张述,她还不知又会遭遇什么!
何苏木见他已像从前那般,清冷的面色浮起了怒意,她的心陡然一跳。
是啊,崔俨和崔氏都弃了她,她还为何要对无情的家族有挂念?
……
“此生,我定会拼死护你周全。”
温和的嗓音款款地入了她的耳,如晚风拂过秦淮岸边的柳梢,她的耳朵被挠得痒痒的。
刘子昇方道完,已觉得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比带兵攻城要难太多。攻破城墙与他而言,只是时间问题,他能等,然而这句承诺,搁置了太久,久到他都以为要随他入棺,随他去见崔训时方能有机会道出。
看着何苏木尚有顾虑的神色,他只想让她安心,要告诉她,他不仅能护着这半壁江山,更能护着她。可是,他也极想确认,她的心中是否也同样有自己?
即使从司马凝口中得知,崔训可能也对他有意,但不是她亲口说出的,他不踏实。
像是镜中花水中月,他害怕再次失去她。
刘子昇生平第一回如此怯懦,小心翼翼地凝视着她:“你有没有话,想同我讲?”
何苏木诧异地抬头,原本她正走神——思虑白日的变动,衡量如今的局面——却听刘子昇突然轻轻地冒出这句话来,她闻声,重新与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