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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世安听得一阵静默,他蘸着香灰写了半个字,又涂掉,最后叹了口气,写:“对不起。”
“何出此言?”薛简问。
“去年那一剑太重了。”江世安诚实交代,“道长,你我虽然不是同路人,但你对我仁至义尽,我活着的时候该对你好点。”
薛简的视线在“同路”那两个字上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那道伤已经好了。”
风雪剑质地寒凉,剑锋划过肌理时,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股切肤的冷意,这股沉默而又逼人的冷像是划破绸缎一样切开肌肤。这把剑在他身上留下的刻痕……数不胜数,已经成为了组成薛简的一部分。
干净的、公正的、声名远播的薛道长,被一把剑刻满了失败的注脚。
“不信。”江世安用薄灰划拉,管不住地开玩笑,“口说无凭,别又嘴硬,明明是手下败……”
字没写完,薛简抬眸看了祖师画像一眼,随后突然解开道袍的外衫。
江世安瞳孔一跳,连忙将前面这些字涂掉,薛简却摸索过来,抓住他涂抹字迹的手,一股寒冷的空气被他圈入掌中。
江世安被他拉过去,沾着薄薄香灰的手碰到他的肩膀,隔着素白的内衫摸到他肩头的伤疤——
肌肤劈开、有一道十分流畅的切痕。江世安下意识地想起持着风雪剑时,锋刃入肉、剑过骨断的感受,他并不迷恋杀戮、并不崇尚破坏,但却始终记得两人交手过后薛简的目光。
他一边盯着剑上的血、血光里映照着江世安的面容,一边喘息着用手扣住伤口,血液从指缝里狂涌出来,热腾腾的。
当时两人说了什么吗?江世安回忆。他记得薛简说,“风雪剑再度进益,凡夫俗子,何以杀你?”
他自己半带挑衅、畅快地回了一句:“山中修道人亦不能,道长——请回吧!”
伤疤确实已经愈合,但痕迹很难消去了。江世安收回思绪,有些懊恼地收回手,觉得自己当时太过桀骜不驯,好像要活活把薛简劈开一样……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想,只是两人实力相近,生死之间一决高下,实在不能留有余地。
他恶贯满盈,怎么能在薛道长面前赌他温厚慈悲不杀生呢?
江世安的手从他的掌心抽离,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薛简又抓了一下空气,看着自己指痕斑驳的掌心,放了下来。
他两手空空,从来就没有抓到过他。
“信了。”江世安知道他较真,“是我出手太重,我被你追得走投无路啊。”
他解释了一句,想到薛简之前说的话,不由劝告写道:“道长,这世上本就是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你这样做并无益处,就像一滴清水滴入砚台,只会被染黑。”
薛简只扫了一眼,反问:“你甘心么。”
江世安手指顿住。
“你十四岁初出茅庐,就在剑器大会上连战三英,夺得魁首,实在是风头无两、天纵奇才。这样的天才出身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居然不受任何势力的拉拢。”他说,“对你的明争暗抢从来没有休止过,你不曾同意任何人。直到八年前无极门被灭,你的亲人朋友、师门上下,尽数惨死,而你也在发现后走火入魔,凭借着现场的一枚望仙楼令牌,杀上门去……”
那是怎样的轰然巨变?
尸骨和尸骨堆叠在一起,亲人和友人死不瞑目,娘亲的断手护着妹妹的骨头,头颅却被砸得凹陷下去。无极门的牌匾被插碎在地面上,一张纸条飘落下来,上面写了一句:
“如今,你不该拒绝我了,对吧?”
除了字条外,最明显的线索只有那枚望仙楼令牌。
“……但你杀错了人。”薛简低声叙述,“望仙楼只是在前一日上门拜访,彼此切磋。双方起了一点小摩擦,闹得有些不愉快而已,凶手不是他们。”
只是为时已晚。
江世安在心里补全这句话。
为时已晚,他的眼中看不到妇孺的哀哭、看不到老者的求饶,分不清天地日月,记不得苍天究竟是黑是白。
那是“风雪剑”成为“魔剑”的开始。
“江世安。”薛简叫了他一声,缓缓叹息,“你死有余辜。”
江世安没有反驳。
因为他确实死有余辜。
“可是你还没有查到最后,我也还没有。”薛简说,“这样就消失,难道你真的甘心吗?”
夜风吹动窗棂,刮出飒飒的响动。
江世安盘腿坐在他旁边,血迹浸透成黑红色的衣衫垂落在地面上,他仰着头,看着静心堂“天地至公”的四字匾额,开口道:“你听起来像是在一意孤行,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回头。”
他是说出来的,薛简暂时还听不到。
薛道长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低头抚摸木剑,轻声道:“是我不甘。就算你放弃了,我也不会甘心。”
江世安料到了他的反应,薛简似乎是一个对追逐真相这件事很坚持执着的人,他也就干脆不做回答,而是感叹着念叨:“道长,天地之中,真有至公之事吗?”
道长听不见,只是静静地跪在堂前,望着降真香渐渐散去的薄烟。
第5章
子时过后,江世安随他回到房内,睡在薛简所说的骨灰坛里。
瓷坛细腻,比方寸观日常的茶器质地更好。道长一贯清贫,这样的瓷坛已是他身边少有的珍贵之物,竟然拿来装一捧灰烬——着实浪费。
江世安边想边蜷缩起来,他的神魂像一缕薄烟一样沉在坛中,依偎着自己的骨灰渐渐地睡去了。
睡梦中,周遭慢慢变得温暖起来。江世安恍惚间察觉到一缕阳光洒落在脸庞上,他抬手遮挡,迎着日光睁眼,见到小妹坐在凳子上扎辫子,嘟囔着说:“哥给我带的花灯让望仙楼来的小弟子碰坏了,我要追究,娘还不让,说什么远道而来……”
小妹穿着碧色的裙子,跟他一样嘴碎,不停地念叨。
江世安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起身从树上跳下来:“哥替你教训他们。”
小妹对着铜镜梳头,有点不满地轻哼:“自从哥哥名扬天下,就只知道给我带吃的玩的、帮我教训别人,从前可是会陪我编花篮一下午呢,现在不是习武就是练剑的。”
“怪我不好。”江世安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要是我不去剑器大会、不出这个风头,就不会有人……常来找我比剑、非要收我为徒了。”
小妹笑盈盈地道:“哥,我给你做了一个剑穗!”她说着从妆台上捡起一个鹅黄色的剑穗儿,编织得很细密,小妹转过头,将剑穗系到风雪剑之上,露出一张朦胧的脸。
八年过去了……她现在该长什么样子呢?
江世安伸手触碰,然而触碰到的血肉很快破碎,化为一具鲜血淋漓的尸骸。他的脚下一片血泊,方才沐浴在身上的阳光尽数散去,侧身回望,到处都是尸骸血海,一片惨象。
江世安闭上眼,再度睁开,他甚至有些麻木地苦笑了一声,随后转过身照常为众人收殓尸骨。
像这样的梦,从没有一日落下。有时候江世安觉得这是一种惩罚,但更多时候,他只是为还能梦到他们而心怀庆幸。
江世安沿着这条血路走下去,他将冰冷的尸骸拼凑完整,走到无极门粉碎的匾额时,那张字条再度飘落下来——
“如今,你不该拒绝我了,对吧?”
他将纸条捡起来,捏着它微微卷边的四角,在脑海中第无数次回忆他拒绝过的人。但是太多太多了……五大世家、江湖名门,连左道邪派都曾经向他示好邀请。
他的脑海中掠过一个个的人名,这些年的风霜雨剑之中,他四处探查追踪,寻觅当年的真相,也手刃过参与灭门的凶手,但幕后的罪魁却始终不能查清。
无尽的思绪卷过脑海,江世安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双手捂住脑袋,下意识地压制内力——他怕会走火入魔,酿成像当年望仙楼一样的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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