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青闷头往前跑,尽量不去看那些尸体,但他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看。天气太冷,尸体都冻得发白,透出一种虚幻感,仿佛它们不是真正的尸体,而是人偶之类的。
鬼青收回目光,只盯着脚下台阶。他不想去思考这些,但他忍不住地想起了,小时候村子里杀猪的场面。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村子也曾热闹过,过年的时候寒冷又快活,几个壮汉扛出养了一整年的大肥猪,将杀猪刀插/进去放血,猪挣扎、哀嚎,而周围的村民都用期待而垂涎的目光盯着猪。
记忆中,猪会扑腾很久再真正死去。他总是躲在姐姐背后,不敢看又忍不住去看,心里很恐惧,但晚上吃猪肉的时候又只记得香甜。
现在他不会再因为杀猪而恐惧。他甚至不会因为杀人而恐惧。哪怕他记得,某个被他杀掉的人曾经帮助他,就是那天在冰面,他看鬼羽钓鱼,被吞天击飞而身受重伤,挣扎着爬起来,有一个背石头的大娘看不下去,过来扶了他一把,又帮他取水、服药。
而他所做的,只是在杀死大娘的时候,让刀更快、更利,不要让她像猪一样哀嚎太久。
这些人牲和记忆中被杀掉、被吃掉的猪。
甚至他自己和猪。
人和猪……到底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鬼青想。
他回到房间,烧水洗澡,换身衣服,努力吃了一顿饭,拿上面具。他本来都推开了门,忽然又折返回去,从枕头下拿出一片叶子。这是一片干枯的柰子树叶。每年,鬼青都会摘一片柰子树叶压在枕头下,下一年再换新的。别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小怪癖,从来没人在意。
鬼青将那片树叶放进怀里,这才真正离开。
他回到山顶祭坛,发现大部分弟子已经在位置上站好,一个个腰背笔直,好像这样就能让大人物们注意到自己一些。鬼青还看见了小队长,那个人不仅挺腰直背,还把头扬得高高的,像一只急不可耐又无法打鸣的公鸡。
鬼青盯了一眼小队长的脖子,心想:看上去很显眼,刀一抹就没了。
随即他低下头,静悄悄地站到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将存在感压低到极致。唯一值得忧虑的是,他站得离吞天不远,万一那位大人发疯,突然要把他拎出来做什么,可怎么办?
鬼青暗中担忧了好一会儿,发现那位大人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位置上,过了一会儿还莫名其妙大发雷霆,站起来踹翻了椅子,差点和另一位护法打起来。
祭坛暂时迎来了一片小小的混乱,弟子们也趁机低声交流起来,讨论可能发生了什么。
有人拉他,问:“鬼青,你熟悉吞天大人,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鬼青只闷声说:“不敢揣测。”
但他心里想,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因为鬼羽。吞天之前分出一道分/身,附着在追龙铃上面,一路跟着鬼羽进去了,说是什么要看看热闹,但鬼青觉得,那个男人说不定是在担心鬼羽,想偷偷护着她,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以前不就是吗?金陵城那一回,吞天突然出现,鬼青一开始也很懵,以为这位大人只是心血来潮,过来吓吓鬼羽,后来他才回过神来,那个男人或许只是找个借口,去看看鬼羽是否安全,说不定还有几分心思,是想看看鬼羽有没有动了真心。
那个男人有种莫名的别扭,他一方面觉得,鬼羽当然应该尽力完成任务、勾引乔逢雪动心,另一方面,他又在暗中担心鬼羽会动了别的心思。虽然他从没说出口,但鬼青以“护卫李恒”的身份跟着他,看见他的目光是如何落在鬼羽身上,看见他如何心口不一,看见他如何坐在窗边,为了鬼羽折一朵花,折了一天一夜,却全都付之一炬。
然而,无论他做了多少,鬼羽永远都不会明白。
这可真是……
鬼青低着头,在面具背后无声地笑,笑得停不下来。
这可真是,让人非常高兴、非常幸灾乐祸、非常出了口气啊。
忙碌的时候,时间一眨眼就过了。但现在无所事事地站在这里,随着天黑又越来越冷,时间就变得缓慢异常,一呼一吸都成了漫长。
祭坛上的大人物们重归和谐,弟子们也继续当一具不声不响的雕像。鬼青觉得,他和那些人牲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还会呼吸。
一直等到日落消失,鬼青一直等待的事情,终于拉开了序幕。
于是他也终于抬起头,收束所有恍惚的心思,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场面。
他看见鬼羽一步步走上台阶,背着她那不能承认可他们都知道她心里一万次想要承认的爱侣,身后跟着一无所知的兰因会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