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真喜欢自寻烦恼啊,我就不会干这伤脑筋的事。”她面上装得一无所知,用她最擅长的那种天真烂漫的语气说道,“那表兄看出解法了么?”
“不曾。”
他终于动了动,是抬手去拈了一粒果脯起来。蒸热的果脯已经凉了,表面都是黏糊糊的糖。他拈着果脯,不急吃,只在指尖转了两圈,又道:“这‘攻心局’不愧是百年残局,这么些年了,我始终想不出解法。”
商挽琴下意识瞟去一眼,重复道:“攻心局?”
“是这残局的名字。”他声音稳稳,手中仍拈着那粒果脯,“此局名为‘攻心’,传说,但凡执棋人心怀一丝杂念,便永远看不出破局之法。”
“过去,我以为自己看不出破局之法,只因为夙夜忧心,放不下许多人和许多事。”
“现在,我早已放下了那些曾以为永远不能放下之人、之事,自以为心中澄明,却仍被困于局中。”
“我不得不心有杂念。音音,你呢?”
正好晨钟敲响。一声接一声,钟声传遍京城,远远也听见“开城门”的呼喊。官兵的靴子在街上踏出急促的声响,还有一座座坊门打开的声音。
商挽琴抬起眼,看见朝霞的光芒。在天空足够清澈的秋天,朝霞是粉紫色的,很快又弥漫起浓郁的橙红,那橙红渐渐转白,愈发明亮。这是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温暖的过程,所以她向来喜欢清晨大于傍晚,喜欢南方大于北方。
她站起身。
“今天还得继续出门调查……”
他站起来,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响——是果脯落地的声音。她的视线投过去,落在地面那黏糊糊的梅子上。
这是视觉。
同时传来的还有触觉。她的手指被分开,一根一根地卡进了另一个人的手指。指尖最冷,掌心温热,其余都是贴着骨骼起伏的凉爽。这份凉爽一点点合拢,牢牢贴上她的皮肤。
她慢慢抬起眼,有点惊讶地发现,他的表情始终没变,还是那样清淡沉稳、眸光锐利,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不悦?
她迷惑地眨了眨眼,以至于慢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你把梅子的糖汁弄我手上了。”
“哪里?”
他将她的手抬起来,很仔细地看了看。几点糖渍沾在她指尖和手背,甚至拔/出了黏黏的微丝。
“算了……我自己擦吧。”商挽琴维持着轻松的语气,用力抽手。但没能抽动。
他目光系在她身上,慢慢将她的手拉近。接着,他垂下眼帘,停顿了片刻,低头将嘴唇贴在那几点糖渍上。温凉的、有些干燥的嘴唇,潮热的舌尖,一点点舔去那些黏腻的糖丝。
风缓慢得仿佛凝滞。她的指尖再次蜷起,却只是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目光一动不动。一次呼吸就是一缕微风,带着余烬般的暖意。
下一缕微风吹来之前,她抿起唇。
“我,我警告你,我没洗脸啊……”
被水漱过而变得清淡的苦药味,糖渍微弱又潮热的甜味,终究也在她唇齿间慢慢揉开。
“——音音,你想试试别的关系吗?”
*
她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那个清晨过后,商挽琴忐忑了一段时间。她生怕某天醒来就被告知,某人来提亲了,一段光明安全的婚姻之路铺开,欢迎她按部就班地踏上去。
但没有。
她担心的那些画面并未发生。日子照常过,该做的事照常做,晚饭也永远是在烤肉和蒸肉当中二选一,绝没有超出预期的情形发生。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转眼看见他的侧脸。彼时他们正在济幼局,帮辜清如一起照顾那些孩子,他耐心地给女婴喂药,就算衣服被婴儿的口水和排泄物弄脏了,也没有丝毫动容。
那样体贴温柔的神情,最符合她心中无数个关于表兄的瞬间。她渐渐微笑起来,觉得真好。
其实,在“照常”之外,还是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变化。
那个八月过得尤其缓慢,宛如被施展了某种法术,时光被拉长、掐细,一丝一丝地经过。她的记忆也是如此。
她记得一天傍晚,她坐在屋顶看夕阳,一方面觉得日薄西山过于凄凉,一边又觉得长日将尽、自己再不抓紧看两眼就太吃亏了。
当太阳彻底落下,余光仍在燃烧。风声渐起,人世还亮。她有些不舍,想起了过去看过的很多次落日,想起那一点都不怀念的兰因会的老巢,和老巢里那永远值得怀念的旧友,想起她们某一次经历,忽然就叹了口气。
“好想看下雪啊。”她说。
积雪的白昼是很亮的,到处都是反射的光。那么亮,就像将白昼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