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68)
她平静地收回手,屈起右腿,手臂搭在膝上,仰望钻开树隙的夜幕,“我可说过,你有时的笑并不十分令人讨厌。”
他已是死了的人,回不了话。
于是沈辜真正地自说自话,“说迟了,你已死了。”
周照侹飘回她身侧,挨着她肩膀坐下。
也屈膝,然后衣物浑然换了一套,已是明黄的龙袍。
他不再笑,深索眉头,提着朱笔凝视着几册折子上举棋难定。
沈辜乜斜他手中折子一眼,嗤:“您何必呢,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照我说依着名册杀几个冒头贪官,保证自此朝里安分许多。”
周照侹好像听见般,扭头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
那严肃的眼光如同在说:抚安,朕若滥杀朝廷命官,岂不做了暴君。
“就是这个理儿,暴君至少能慑服一群妖魔鬼怪。你呢,见到死人就哭,真是没出息的皇帝。
不过说这,你当初就应当听梁左丞的,先把李持慎杀了。”
周照侹拿起书卷,好看的眉头微微松展,把书里的一句话指到沈辜眼下,她便跟着读出声:“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怎么又是这句话。你到底说的是谁,李持慎还是你自己?”
文弱的君王站起,他低头笑视着友人,薄唇泛着尸体的青紫色,欲启还闭,舌根还是猩红的。
他不说话。
他就是不说话,沈辜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位好皇帝终其一生,做的想的只有一件事:“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朕要用君子之道,让天下百姓黎庶都做知晓己身运命的人。”
“唉,”她不无可怜地挥手,“别忙活啦,死了就好好睡。事情不都是让活人做的。”
可怜谁?
沈辜不可怜周照侹这只安稳死去的老鬼。
她可怜自己罢,这样总能好受点,不然也没人能可怜她。
她是个恶人,很难好心,有时候竟很珍惜周照侹这样蠢笨的善心。
周照侹生前死后都在做个好皇帝——他虽然做得很烂,但确实是个好人。
或许让好人做皇帝就会把事情做烂。
沈辜不能因他的好心肠怪责他。
曾经李持慎也算她珍惜之一。
可往事不堪回首。
沈辜苦索既往,发现手心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珍贵,好像只有纵马杀敌,把王师之旗帜插满阒贼将帐的畅意了。
李持慎是颗恶痈,巴在朝政上,巴在她仇恨的心里。
她的枪尖足够锋利,挑破这颗恶痈指日可待。
她现今生前死后生来,总不能在未竟李持慎那点破事前,再耗个二十七载。
年头太长,等待复仇的日子难免寂寞。
所以沈辜踏马又来北疆。
。
待了却李仇,沈辜继续做将军,不是什么镇国大将,就一末流武将。
把阒贼嚣张狂妄的气焰一点点摁灭后,让真正的好皇帝免受战祸,再替周照侹治天下。
...沈辜又看清她的远方了,李持慎那张白腻的面庞,虚情假意地对她弯唇招手,叫她抚安,我们一同上京,富贵潦倒,必定同享。
她嫌恶而困倦地思量,李右丞呢李持慎,我若见到你,你可会吓得肝胆俱裂。
就这样思忖着,沈辜渐渐睡去。
若不然说北疆是大庚军防要险,剑山当前,在内是莽莽森原,出山关是无垠漠海。
阒贼穿越沙漠来到珦城已是不易,要想横跨丛山峻岭的剑山,更是难上登天。
故而在他们尚未研究出如何把成千上万的阒兵送过剑关前,沈辜有时日布战阵盈军力,暗中削弱阒搠的兵力。
可山脊黄沙是不认人的,这些对阒兵们是难于登天的屏障,对坚守它们的大庚士卒而言,也温情不到哪儿去。
沈辜醒时,方褪去眼中迷蒙,便发觉周遭弥漫着一股极其低落沉闷的气息。
她转了转酸痛的脖颈,站起来看着据坐的众人,“身子还乏得不行?”
“......”程戈抬眸,望她一望,抿嘴,张嘴发出颤抖的音节,猛然说不下去,用力撇过头。
沈辜看见他依旧微颤的下唇瓣,知道是有人死了。
她见过太多人死,也见过太多人面对死。
程戈移开的眼睛告诉她,有个人——或者是有些人,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赶赴了死亡。
她缓缓走到众人中间,四周扫了一圈,很快发现了有死人的地方。
踩着腐烂的树植,沈辜走到那里。
柿子贴着她大腿跟着——它今日出离安静,以往见到生肉,这头凶猛的灰狼会兴奋地嗷叫奔跑,它安静,因为知道主人可能需要这份静声。
沈辜走近时,看到十几具高矮胖瘦的尸体。
他们身上的黑甲在晨曦里还闪着微光,脸庞上干涸的泥块基本把原本样貌都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