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117)
严峻正肃的万军将军在少年的拥抱中僵硬,他坚悍的表情大溃,露出难以言喻的疲惫,可最终也没回手,把这场死别化作彼此魂魄相照的相拥。
“胜时再见。”
沈辜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逼仄的小道尽头,很快就再也望不到。
宗端立在帐外,目送她的远去——他总算是抬起手指,轻轻地触碰半空弥散的灰尘,如同碰了场即将会消逝的梦。
战场就是消逝是消磨,他转过身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他只好一遍遍地规劝说:“不是我......对不住,事情本该这样。”
沈辜在抱他的时候,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宗端,我向你道声歉。”
她不该道歉——所有事情都压在她身上的时候,没人说她累不累,这样的人不该为任何人退步致歉。
正因如此,宗端跪不下去也站不起来,他找到迟恕庸,不顾及满脸泪痕是何等狼狈,对着这位朝廷送来的谋士同时也是新上任的监军,他说:“我骗了她。”
“你我皆是薄情寡义之辈,宵小奸佞之乱党......右丞大人既然不想打,又何必派众多无辜者来送死。”
他蹒跚地坐下,感到身子在崩塌成一滩细沙,“他总能把权欲塞进任何一道罅隙里,这场战争也不过是从他指缝里漏下的权利残余。”
迟恕庸冷眼看他,“谨言慎言,宗端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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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辜回到剑山阵地的时候,将将入夜,她忧思过重地奔袭回来,路上水米未沾,铁打的身子也显出些微的疲态。
望见神情戒备的众人时,她仍旧选择撑着疲倦,作精力旺盛之貌挨个拍了他们的肩,大赞菜兵们终于是上道了。
三百士卒嘿嘿嘻嘻哈哈地松了口气:在这劳什子鬼地方,阒贼们时刻可能出现,他们紧绷了这么久,终于是又见到沈副将了。
光见着她笑盈盈站在弟兄们面前,这就是最大的安心。
沈辜走到程戈面前坐下,夺来他手中的水一口闷掉后,扭头对刘玄册喊道:“玄册,有吃的没,给我弄两碗。”
刘玄册闻声赶紧放下垦地的锄头,“阿辜你等等,我给你留了面!”
嚯。
缺食少穿的剑山前沿阵地还能吃上面。
她的刘玄册小兄弟怕不是把余粮都抠扣起来留给她了。
沈辜对周围眼巴巴的众士卒们报以赧然而无奈的笑:“对不住对不住,我们这位伙夫弟兄就是太好心了。”
其实没人对她吃面这件事发出异议,沈辜在这儿既是出谋划策的将领,又是冲锋陷阵的勇士。
她总是做最劳心劳力的事情,吃得比寻常人好点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是这位小将军自个儿别扭,她起身到刘玄册那里,端起面条看了看,然后就把它们倒进正在沸腾的滚水里。
折断两根树枝做筷子,把锅里的面搅成糊糊。
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让刘玄册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是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了,他欲哭无泪地望着铁锅里的东西,喊道:“阿辜!你别祸害这些面条啊,难道不晓得我为这碗面条废了多大的周折酸楚嘛?”
沈辜舀碗似粥非粥、似面疙瘩头而非疙瘩汤的汤,迅速而无声地喝下去,末了张张烫得通红的嘴,咧嘴道:“好喝啊,怎么是祸害了呢。好喝的好喝的,兄弟们快来尝尝!”
她不等刘玄册辩驳,赶快招呼起其余人来吃饭。
谁又能拿她有办法,总是这样的,沈辜在战场上除了不把敌人的头让给弟兄们,其他什么钱财粮帛,在其心里都是屁大回事的身外之物。
夜色朦胧,沈辜单膝跪踞在一簇弱小的火堆旁,专心致志地盯着噼里啪啦冒火星的木柴们。
这样细弱的火光给阵地带来的威胁微乎其微,是以她能够极其精诚专心地注视着手中这场燃烧和湮灭。
黑亮的眼眸映着这场明灭,沈辜秀致的脸庞渐次隐没入黑暗里。
重归黑暗是他们此时的任务和必需,默不作声的三百条汉子看着他们的小将军发呆,各自也就神游天外。
今个儿不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前去北城门侦察的斥候在乱箭下又折了两个,尸体拖不回来,因为距离珦城太近,幸存的斥候们靠肘行逃离箭羽所涉范围之内已是阎王爷难得的大发慈悲。
有人在发愣里逐渐睡去,有人始终清醒。
沈辜把烧透的树枝揉在手心里把玩,她转身摸索着到阵地里的坟群中央躺下。
她向上撒掉已成粉末的树枝,手臂下落砸到凸起的土包——她摸挲着那些干湿的泥土,像在抚摸一些死者的脸庞。
视线里有个人走到她身边,也跟着躺下,手臂却是伸进沈辜的脖子后给其当肉枕:“小将军,你是不是又知道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