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108)
披丧的人群惊起一阵慌乱,章何立刻扑向前方的贵子,用身体保护他的孩子。
周朔抬起头,牌匾上的字是请当代大家所书——继往开来。
现在那鎏金的篆体旁,钉了一支箭。沿着箭头没入之处,牌匾浮现了裂纹。
当年请这四个字的时候,他以为它会留存很久。
可如今看来,也只是个笑话。
周朔站起身,抽出身侧的佩剑,转身向后看去。
等候已久的私兵冲了进来。
猩红溅上白绢,刀剑刺入皮肉撞上骨头的声音,在周启耳边此起彼伏。
他被父亲护在怀里,蜷缩在母亲的灵柩旁。
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挣扎着探出头,看向乱作一团的灵堂。
兵士披着沉黑的甲胄,右膀上扎着白布。
白布随着他们举起的锋刀而飘扬,又很快溅上血迹。混乱中他的族人纷纷倒下,胸膛处、颈脖处喷出血液。
他怕得颤抖,眼睛却不由睁大,他想寻找族叔。
抱着他的父亲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周启没有反抗。
直到杀戮的声音逐渐平息,空气里的血腥味厚到让人作呕。
周启才扒下父亲的手,在地上的尸体中寻找说会辅佐他的族叔。地上有披甲的兵士,也有手无寸铁的妇孺。
铁靴踏在地砖上,踩过积攒的血滩,发出沉闷粘腻的声音。
兵士们将手中的锋刀横在胸前,从四面向中心聚拢,为围困那个负隅顽抗的残兵。
他身上的苘麻丧服已经吸饱了血,血液滴落地面,混入地上的血滩中。
那柄寒若秋霜的长剑渗出杀意,血液斑驳剑身,淅淅沥沥滴下血珠。
周启的目光上移,他看到了族叔的背影,白色的丧服已经湿红,看不出原来的色彩。
骨感分明的手提着长剑,暴露在空气中,而被宽袖掩藏的手臂不知是何光景。
但不断有血液从袍袖里流出,沿着手腕,顺着指节滚落到锋白的剑刃上。
叔叔受伤了,周启意识到。
周三撩起衣袍,迈步跨过浸润鲜血的门槛。
看着眼前狼狈的族弟,他不由叹息道:“子辕,束手就擒吧。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你。”
围困的兵士散开,退到主子身后。
周朔看向也身着丧服的来人,但他知道周三不是为主君服丧,而是为了他与主君死在同一日的妻子。
“清正,收手吧,已经死了太多人。”
“收手?”周三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让我收手?我的妻女被他们折磨至死,当初你怎么不劝他们收手?现在我什么都没了,你却要让我收手?”
“主君已经亡逝,她付出了代价。”
“我的仇还没报完,至少你身后的那两个还没死。”
周朔移了一步,挡住周三怨毒的目光,“稚子何辜?”
“稚子无辜,他周启是稚子,我的杏儿就不无辜吗?”
“可你杀再多的人,秦夫人和杏儿也不能回来。何况如今……尸山血海,多少无罪之人遭灭顶之灾?清正,收手吧。”
周三转身夺过兵士手里的锋刀,将刀尖对上周朔,斥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说教我?滚开!”
寒光照进他的眼睛,周朔握紧手中的剑柄,他不能弃周启于不顾,主家三代人的心血筹谋,不能毁在这里。
在周朔记忆里,建兴这辈排行第三的朝成县公周朦,一直是个端方高雅、仪态从容的富贵公子。
他父亲是极得昇日主君信赖的肱骨,母亲出自秀容郑氏的主家。论出身,他是周氏这一辈里最好的,甚至比周兴月都好。
周朦自小便优异于常人,从骑射到诗书,他是学府里最出挑的学生。
周朔曾在学府见过一次周朦的母亲,周郑夫人。
周氏学府将腊月初八定为父母探亲的日子,这天学府不上书。学子们清晨赶到书舍念一通“之乎者也”,就能等父母接自己回家过节了。
家在建兴的学子父母自然来得早,他们走得也早。
而像周朔这种从地方到建兴的外来学子,父母则来得晚些,但总会来。
将近午时,空阔的学府里就剩两个学子。
一个是周朦,一个是周朔。
富贵之家的周朦身披狐裘,手持金丝炉,等在屋檐下。
出自贫苦之地的周朔裹着学府分配的冬衣,坐在远离屋檐的台阶下,扬扬的雪花从天上飘下,落到他的膝盖上。
周朔低头数着落到自己膝盖上的雪花,寒风吹到身上,他不得不将学府的薄棉衣裹得更紧。
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但两个人没搭过一句话。
周朔清楚自己的身份,不会有人愿意和他说话。
车轱辘碾过雪地,留下长长的车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