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软小画眉[古穿今](185)
沈琛来城郊发放粮食,触目所及是千疮百孔的上海,一片灰暗的废墟,难民成百上千挤成团。
淅淅沥沥的雨丝中,他一眼看到她。
终于。
还是被他找到了。
*
沈琛抬脚往那边走去,一步,两步。
半年,一百多个日夜。
他反复设想过,可能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找到她,该用怎样的态度语气面对她。
——答案首先是,不能太好。
绝对不能太过温和好说话,不然说谎成性的小骗子不得教训不长记性,想必还有下次,下下次胆大包天的出逃。
想到这里,沈琛收敛不自觉浮出的笑,刻意垂下嘴角。
可是也不能太严峻。
这小孩宠得脾气太坏,心眼小,最是记仇。
远远瞧她沦落成脏兮兮、瘦巴巴的一团,披着破布烂衣。想必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头,不知多少委屈憋在心里。
罢了。
倒没必要凶过头,以免她觉得家里家外都要看人脸色,一生气又闹着要走。
那么该说什么?
该这样说?
短短几分钟路程,沈先生脑子里转悠出不下十个版本,精细拿捏着轻重,冷静又理智。
直到走到边上。
天上阵雨骤止,阴云挪开,小丫头片子忽然抬头给他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所有的算盘、想法分崩离析,心软得稀里哗啦,只能本能的拥住她。
“你看,我说过了,不管你走到哪里去,我能找到你。”
“外面好玩么?玩成这副样子,该够了吧?”
“阿音,回家吧。”
他的声音轻柔沙沙,她不说话,不动,贴在他脸边的肌肤冰冷如水。
身边赶来的人察觉不对劲,小声地喊:“沈先生,她、她好像——”
“又闹什么高兴,不理我?”
沈琛叹了一口气,白雾消散在空气中。
语气近乎宠溺:“你玩都玩了,我又没凶你,只是说了两句,做什么闹脾气?”
“沈先生。”旁人硬着头皮说:“她没气儿了,您还是——”
死。
这个字划过耳廓,沈琛稍有茫然。
浑身经脉里的血液逆流涌上,冲得他头重脚轻,眼前黑了一瞬,世界发出轰然巨响,但又没有东西在崩塌。
错觉。
他看了看四周,觉得错觉,转过头阴郁地笑了笑,说:“你被骗了,她只是在憋气,同我闹脾气而已。”
“过会儿就好了。”
他喃喃:“过会儿就好。”
然后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时间滴答滴答,仿佛火车隆隆在耳边开来开去。
怀里的小孩始终没有呼气,她好冰冷。
“不然送去医院看看吧?”
那人换了个可以接受的方式,干笑道:“这位小姐说不定饿晕过去了,难民里头常有这个事,去医院看看怎么样?”
沈琛想了想,点头,说好。
他抱着她上医院,脱了衣服盖在她身上,一路对她说话。
“阿音。”
喊她,手拨开凌乱枯黄的发丝别在耳后,又连名带姓地念:“沈音之?”
没有反应。
“再不说话就要上医院了。”
沈琛低着头,鼻尖碰着鼻尖,吓唬小孩似的低语:“你不是最怕上医院么?打针疼,吃药苦,做手术还留疤?”
没有反应。
再说:“周笙在医院里,好几个月没醒,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她就是不给反应,不搭理。
瞧瞧,脾气坏极了,除了他哪有人担得住?
沈琛在司机战战兢兢的偷窥之下,仔细拢住衣服,遮盖住她的脸,面上仍然带笑。
温柔而神秘,令人毛骨悚然。
医生说沈音之死了,他是这样笑的。
护士说沈音之死了,他是这样笑的。
所有人都说沈音之死了,所有人都劝他入土为安,他还是笑,笑得有些麻木,活像在做梦。
沈琛不接受事实。
万万不接受她的死。
明明他费尽力气才找到她,明明她抬头朝他笑了;
明明他——
他杀过人,确实。
他知道自己算不得慈悲救世的好人,他承认,他全部都承认,从未试图否认过任何罪恶,从未妄想做个清清白白的好人。
但是。
不至于吧?
不至于那么坏,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的,是不是?
掰开了揉碎了,他做过好事的呀。
他不分高低贵贱帮过全上海无数人,他杀的不少是作恶多端的坏人。
没有碰过鸦片,没有叛国卖国,他上次去北平还是为了救人,是不是?
沈琛自认为走在狭窄的独木桥上,已经尽力去选牺牲最小、杀戮最对的那条血腥之道。过去他的兄弟妹妹死了,他的奶娘佣人死了,爹娘死了,全死了,他这双手杀过多少人,就埋过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