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3)
丰登走到他身边捡起树枝,把「土丘」上剩下的土层扫掉,随后和年嘉禾一起坐倒在地。
土丘里面是一团磨盘大小,灰白底色,遍布赫色纹理的块状物体。
「……肉?」
丰登颤声道。
那的确像是一块肉。
而他看到的眼睛,就是那坨肉上唯一的器官。
第2章
「造孽——造孽啊!」
背后传来拉长的凄嚎。
二人转头看去,见到一名穿着褴褛长衫的黑瘦老头。
那人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孟秀才。
孟秀才其实不算真秀才,他没中过功名,一辈子都只是个老童生。但他好歹是村里为数不多识字的人,办过几年塾,逢年过节帮人写对联、家书之类,因此村里人都愿尊称他一声秀才。
只不过他终年无法进学,落了心疾,又沉迷起黄老、命理之类偏门学问,便常有些疯癫的举止,常在口里念叨着些「天地玄黄」之类的话四处游荡,村里人都不怎么敢接近他。
他也是大荒来临后,还有力气在外走动的人之一,他仍穿着那件皱巴巴的长衫,因消瘦而暴突的双眼像金鱼一样鼓瞪着,用鸡爪手颤巍巍地指向坑中的肉块。
「造孽啊,你们俩!你俩闯大祸啦!你们俩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啦!」
年嘉禾闻言猛一激灵,回头看向肉块。
「秀才,你……你说这是什么?」
「太岁!是太岁爷啊!是神仙!那天上的太岁星君,在黄道太虚上遨游,每至一星次,就在对应的地面上降下一尊太岁爷来。你们两个挨刀货,刚才干了什么?你们竟然用棍子在太岁爷头上扫土!你们冒犯了神仙,整个村子都要跟你们一起遭灾啦!」
年嘉禾不禁心中悚然,转头看了看丰登,也面色发白。太岁爷降灾的说法,他以前确实听长辈们说过,说有人挖出了太岁,又惧而填埋,导致兄弟妻儿数日内悉数暴毙,他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只能眼巴巴地望向孟秀才。
「秀、秀才,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孟秀才转着鼓突的金鱼眼,低头思忖了片刻。
「不管怎的,咱先得把太岁爷好好供奉起来,兴许能让它不降灾祸!我想想……这星君五行属木,按相生之理,得把它供奉在属水之处!」
这话说出,兄弟二人几乎哭笑不得——这旱地千里,连河床都冒烟了,那还有属水的地方。
年嘉禾望向缩着头的弟弟,心中挣扎了半晌,艰难地说:「我……我家缸里还有些水。」
「好,好!放在水缸中最好!」孟秀才连连点头。
说干就干,三人把太岁旁边的土刨开,把它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太岁外面的土灼热烫手,它本身却如玉一般冰凉润滑,触感也不坚硬,有如湿滑的菌蕈。且凑近之后,年嘉禾才发现,那只「眼睛」,其实只是它身上那些褐色纹理汇集而成的一个图案。
这让他大松一口气。
腹中空空的三人前簇后拥、气喘吁吁,废了老大劲,才将这太岁爷抬回年嘉禾家中,小心翼翼置入水缸。
孟秀才对着水缸拜了三拜,口中叽里呱啦地念念有词,不知诵的哪家经文,又拜了三拜后,转身说要回去仔细观星卜卦,求个化凶为吉的方法,便匆匆走了。
年嘉禾回头看了看,丰登没走,正呆望着缸里的太岁。
「丰登,咋了?」
丰登响亮地咽了口口水。
「哥,这怎么看,也……也像是坨肉啊……」
「你又想犯浑是不是?滚蛋!」
丰登恨恨瞪他一眼,转身走了。
两人的关系自从拆家过以后始终未改善——丰登一直不承认有偷东西。
年嘉禾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只觉得心里的石头完全没落地,身上愈发地不熨帖。那水缸像是没来由般在他视野中不停扫过,怎么躲也躲不掉,即使背过身,也仿佛就在余光处隐现。
忐忑了半天,他头晕眼花,胃一阵阵地紧缩。
上次吃东西已经不知道是几天前了。
他从床底摸出米瓮,伸手往底里抖抖索索地摸索,只抠出几粒麦壳。但幸运的是,在床脚旁找到了半截霉烂的白薯。他也顾不上霉,狼吞虎咽,把那半截红薯吞下肚,眯着眼躺在床上,这才慢慢缓过气来。
——今天也挺过去了。
就在这时,一阵水声清晰地传入耳朵。
年嘉禾从床上蹦起,抱住米瓮死死盯向水缸。
他绝对没听错。
是水被搅动的声音。
有东西刚才在那缸里动了。
水缸静静屹立在阴影里,看不出异样,从他所在的位置,也看不到缸内状况。
他却能清晰感觉到从缸中隐约释放出的阵阵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