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2)
年嘉禾一声也没敢哭。
他用草席把她包好,埋在了院前的大榆树下面。榆树的树皮早已被扒光,但枝桠上还在倔强地发着芽,本来再熬个把月,她就能吃到她最喜欢的榆钱儿。
熬吧。
年嘉禾呆坐在门口,望着眼前的漫漫黄土。
等熬过这段旱,看老天爷能不能赏脸,下两场雨,补种点芋头、土豆下去,好歹能收点粮。
好歹能活下去。
活下去干啥呢?
年嘉禾茫然地望着荒村。
往年他是根本没时间去思考这种问题的,他要忙着打秆、松土、施肥、除虫、引水、割麦、打谷……一年到头都忙得像个陀螺,根本停不下来。哪怕到了冬天,能歇息一下了,心里想着的也是来年啥时播种、存粮够不够吃。
光是活下来就已经足够艰苦了,根本没时间想其他的。
可到了如今,在这数着数儿进气出气的关头,年嘉禾反倒有闲暇思考了。
活着到底图个啥呢?
传宗接代?
光耀门楣?
一阵睡意袭来。
年嘉禾使劲摇摇头,用力揭开快粘住的上下眼皮,他知道要是在这会儿阖眼,很可能就永远也睁不开了。
他不知道活着到底图啥,但他本能地想活着。
远处的干涸河床里,有个缓缓蠕动的黑影,像是条快晒干的蚯蚓,年嘉禾睁大眼仔细瞅了瞅。
是丰登,他弟弟。
这种时候还能有力气在外走动的也不剩几个了,丰登便是其中之一。
丰登匍匐在地上,像蚯蚓般一寸一寸地挪着,他正在龟裂的土块里翻找虫子与树根。他也已经瘦得跟骷髅一样了,颧骨如两座山一样暴突高耸,眼窝与面颊却如深潭般凹陷,枯皱黯淡的脸上,唯有两只眼珠子亮得吓人,泛出红光。
年嘉禾打个寒颤,他想起了昨晚的事。
偷尸抢尸早已不是新鲜事了,有更恐怖的传言说,附近山中的粤匪残党正在拦路劫杀活人。
丰登从小就是个顽劣的孩子,不干农活,也不读书。他们原本一起住,但他手脚不干净,偷家里的东西,年嘉禾一怒之下便将他赶出了屋。
那之后他便游手好闲,东家讨一顿饭、西家讨一顿打地混世度日。这场奇荒降临后,年嘉禾本以为他会是最先熬不住的那批人,但没曾想,丰登的身体里迸发出了一股奇异的生命力,在这干裂的大地上比谁都更努力地挣扎求生。
就像条蚯蚓一样。
——他这么努力地活着,又是图些啥?
这时,一道白光忽地从天空划过,年嘉禾抬头看时,那光已经烈烈灼目如第二个太阳。再眨眼时,光又不见了,只在天上留下一道辣眼的白痕子,紧接着远处的山坳传来一声炸雷般巨响,把年嘉禾从门槛上猛掀倒在地。
他哆嗦着爬起身,望向巨响传来的方向,只见那边山坳深处正缓缓袅出黑烟。
「这……这咋回事?」
天上咋掉了个太阳下来?
他正欲仔细看,只见下面的丰登爬起了身,顺着河床朝黑烟飘出的山坳走去,年嘉禾瞬间激出了一背心冷汗,朝弟弟的背影用力喊:「丰登……别去!你个寡货,别过去!」
可丰登压根听不见,丢了魂似的兀自走着,他只得竭力撑起身子,一瘸一拐地追上丰登的背影。
天上的太阳光照下来,他只觉自己纸一样的身躯被照了个透亮,脚步竟有些轻盈起来了,仿佛稍一踮脚,就能轻飘飘地飞起来一样,他就这样跟着丰登,两人一前一后,一脚深一脚浅地摸进了那山坳,踩着碎石,小心翼翼、连滚带爬地滑下斜坡,往那黑烟袅起的地方望去。
焦金流石的河床中央,凹下去一个两三米宽的大坑,坑的中央是一个石磨大小的土丘,土丘外围是向四周翻开的泥土,里面混合着被烧黑的杂草和枯根,散发出难闻的糊味。
丰登从泥土里拨出一截没有彻底烧焦的树根,草草擦了下以后,就塞进嘴里,混合着唾沫咀嚼吞咽了下去。
「别吃!你个挨刀货!有毒怎么办!」
年嘉禾有气无力地骂了两句,试探着朝焦坑中央的土丘走去,坑里的土还很灼热,阵阵散发着热浪与白烟,年嘉禾只走了一步,便觉得自己鼻孔都快冒火了,没敢再靠近。
他总觉得那堆土在缓缓地颤动。
不知道是不是热浪导致的错觉。
他捡起一根枯枝,小心翼翼戳了戳,土丘猛地一个震颤,从顶端抖落了不少焦土。
这次绝对不是错觉。
他抹了抹虚汗,用力再捅过去。
大量焦土随着抖颤从「土丘」身上抖落,年嘉禾扔掉树枝,倒退着坐倒在地——他从土丘的内部,看到了一只紧盯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