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1)
《太岁》
作者:玄鵝
文案:
天灾之下,
底层人民如何求生
第1章
外边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凄叫,把年嘉禾猛地惊醒,还没等他起身,那惨叫声就迅速萎弱了下去。
他撑起身,爬下茅草床,杵着木棍,拖着浮肿的腿,摸到门边扒开条缝,朝外瞄了一眼,巷里没人。
不是路倒。
但不远处四妹家的院子里正传来有规律的劈砍声,过了一阵,袅袅白烟从那里升起,竟有一阵肉香味顺着冷风飘了过来。
年嘉禾肚里猛一颤,肠胃咕噜蠕动着,呕出了一小口酸水。他只觉得本来薄似纸、透似纱,风一吹就能飘起来的身体,竟被那香味勾得稍稍有了些重量。他推开门,一颠一瘸地走到四妹家,敲了敲门以后,便忙不迭地推开。
灶房里趴了个皮包骨头的人,那是四妹,她正趴在灶边,朝里塞枯叶、吹风,灶上的破锅里煮着一锅沸肉汤。
「四、四妹……」
四妹转过头,一脸恐惧地朝他拼命摆手。
「莫喊,姨哥,莫喊,我分你,我分你一条腿。」
年嘉禾咽了口酸水。
「……你这煮的什么肉?老鼠都没了,你煮的什么肉?」
四妹用黢黑的手抹了把脸,喜不自禁地说:「猪崽子!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了一只猪崽子,饿得走不动了,我把它抱住了,一把就抱住了!」
年嘉禾凑近那锅沸腾着的汤,睁大眼仔细看了看,哆嗦着腿往后退一步。
「这不是猪崽子。」
「不、不是猪崽子?怎么会呢?」
四妹呆滞地喃道。
「我抱住它了的啊,我真的抱住了,好大一只,不是猪崽子,还能是啥?」
「这是家兴。」年嘉禾说。
「家兴?」
四妹的脸上露出茫然而迟钝的表情。
「家兴是谁?」
「是你的娃。」
「……」
过了好几秒,都没有回应,年嘉禾不得不抬头看向四妹。
她仿佛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那份茫然迟钝的表情硬邦邦地凝固在她脸上。
枯叶在灶里噼啪作响,沸腾的开水溢出锅子,淌在血淋淋的灶台上,四妹依然毫无反应,仿佛变成了一尊泥塑。
年嘉禾转过身,慢慢走出四妹家。
过了几秒,他听见背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凄嚎。
第二天,腐臭味顺着风飘了过来,年嘉禾拄起棍走过去,推开灶房门,四妹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他早已没了挖坑的气力,只得用茅草与破布给她草草盖上。
当晚,对面还是响起了凌乱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年嘉禾知道那些人是在干什么。
他没有余力去制止。
大旱已经持续了两年多。
第一年,就几乎颗粒无收,连土豆都闷死在了地里,没能抢出来一块。县里倒是早早发了赈灾粮,可层层克扣下来,发到手上就只剩下一小袋掺了糠和沙的麦子,还不够煮一锅粥。
靠着存粮,年家村熬过了那个严酷的冬天,只走了几个老人。
第二年开春,倒是下了几场好雨,雾凇挂满枝桠,颇具丰年瑞兆。可惜二月之后焦旱再至,麦苗还没抽穗就死了十之八九。火上浇油的是蝗也来了,铺天盖地刮过去,将残存的苗也吃得一干二净。
赈灾粮没了,粥厂也没人开了——别说是县里,就连直隶都已经没粮了。从那时开始,大饥荒便真正降临了。
年嘉禾依然清楚地记得去年冬天的每个日夜——因为每天晚上,都至少会有一家传出哭声。
那就代表又死了一个。
到后来,连哭声都变得低微而压抑——怕人循着哭声,翻进屋里抢尸体。
饿啊。
饿得人根本挪不动窝,说不出话,只能平地躺着,像数数一样地进气、出气,像是给自己的命作倒数。
有力气逃难的基本都逃光了,壮实的、年轻的、有点家底的。
年嘉禾没跟着逃难,他天生跛足,知道自己逃不远。
喜穗也没逃。
无论他怎么劝、怎么骂、怎么赶,她都没逃。
她熬过了冬天,是在开春后咽气的。
她咽气的那天,正好是最后一波蝗飞走,年嘉禾从寸草不生的田里回到寂静无声的家,才发现家里的喜穗也没了。
她弥留那几天,一直在半清醒半迷糊地呢喃。
「嘉禾……去找蛇。」
「找蛇?找蛇干什么?」
「去找蛇……蛇多的地方有泉眼……」
有泉眼兴许就能打出井,打出井来就能灌田了。
喜穗至死都在惦记这个。
可她哪知道,别说蛇,就连老鼠、蚯蚓、蟑螂,都已经被吃光了。
她是闹粤匪时从南方逃难过来的,这些年跟着他,基本没过上几天饱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