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217)
斯年不禁打个寒噤,把窗子闭起来。小客厅里还开着热水汀,暖气袭人,她脸上很快恢复了红润的色泽。两人在沙发上落座,斯年见令年裙摆拂动时,露出脚踝上一点象牙色的肌肤,心中生疑,悄悄将她的长裙掀起一点,见她长裙底下是一截西式的衬裙,料子薄得几乎透明,衬裙里头则是穿的玻璃丝袜。斯年笑道:“吓我一跳,还当你一双腿都光着。”又问这玻璃丝袜结不结实,“我明天也要去四马路好好逛一逛。”
令年见她很羡慕上海的繁华,说:“你不如在上海长住一段时间,姐夫想你了,就坐船来,不过一夜功夫。”
斯年啐她,“有什么好想的?”她轻叹着倚在沙发上,说:“还是你好,不用伺候公公婆婆,名正言顺地住在娘家。听说杨姑爷奉命在上海驻军,你索性叫他也搬进来好了。”
令年道:“他宁死也不肯的。”
“难道婶娘舍得你跟他在外头住?”
令年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怎么也说孩子话?”虽然杨廷襄是死也不肯在于太太眼皮子底下生活,也曾夸下海口,要置办汽车豪宅,但看他来上海一个月,每天都在烟馆和堂子里流连,大概脑子里联想都没想过要安家这事。令年不由将嘴角一撇,轻嗤一声。被斯年看见,忙笑道:“别这样撇嘴,刻薄极了。”
令年不服,道:“难道只许你刻薄,不许别人刻薄?”
“我本来就是个俗气的人。”斯年说完,起身在厅里踱了一会,扭头一看,小座钟竟然已经快九点了,外头仍是灯火通明,声浪隐隐。她因怕长龄喝醉酒失态,命听差去嘱咐他,谁知听差也一去不复返,正疑惑,见大少奶奶卢氏拿着手绢自外头回来,进门便说:“妈,可不得了。”
众人本在喁喁笑语,听到这话,都停了,于太太道:“什么事?”
大少奶奶却仿佛懊悔失言,站在那里,只是抿着嘴笑。她身边的老妈子知道是因为大伯母吕氏在,少奶奶不好张口,便笑道:“是杨姑爷叫了一个唱花鼓戏的,在虹口赌坊很有名气的。大老爷说唱得很好,还赏了一个金戒指给她。下人们不听使唤,都赶过去瞧热闹了。”
于太太对大少奶奶嗔道:“家里又不是没唱过戏,你叫什么?”
“这些混账东西。”斯年恨骂,心知吕氏是客,不便开口,一个是大伯,一个女婿,于太太更不好意思阻拦的,便对那老妈子道:“什么花鼓戏,我想听,叫他们进来唱。”
卢氏很嫌弃:“我可不想听……”
“既然是正经戏,男人能听,怎么我们不能听?”
老妈子便奉命去了。不多时,将戏班子请了进来,不过是一个拉大筒的师父,一个捧茶壶的小幺,还有一个唱戏的女孩子,脸上扮了妆,大概是怕夜路不安全,穿的是男式的灰葛布长袍。于太太一看,果然是正经唱戏的,便不拦她,叫她站在小客厅里,清唱一段《刘海戏金蟾》。
吕氏侧耳听了一会,说:“你看她一个女孩子,唱男的,便十足像个男的,唱女的,便十足是个女的,一会男,一会女,丝毫不乱,换成是我们,恐怕要慌死了。唱得好,怪不得他们爱听。”也叫人拿一把铜钱,那小幺忙放下茶壶,上来答谢。斯年只觉得聒噪,仍旧走到窗前来看景,见星子稀稀疏疏,夜空乌沉沉的,对令年幽幽道:“你知道我想起几句什么话?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
令年笑道:“反了,今天是接风,并非践行,怎么念这种离别诗?”
斯年也觉不合时宜,忙说:“是我念私塾时没有用功,提起春夜,脑子里就只记得这几句。”又道:“最近好多新花样的爆竹,可惜不是年关,没有人放它。你还记不记得前年咱们在南京的时候?多好玩。”
卢氏闻弦音而知雅意,走过来笑道:“我可是明白了,你想念的未必是爆竹。”遂叫人摆出牌桌来。斯年的愁绪顿时一扫而光,连同令年、还有个姊妹瑕年,一起围坐到牌桌前。这头雀牌撞得哗啦哗啦,那头大筒拉得铮铮响,很相得益彰。
于太太也纳罕:“要比热闹,上海这两年的光景也是大不如前了。窦府新少奶奶过门,听说才摆了两个白天的喜酒,就完了。”
卢氏笑道:“妈,你也是两耳不闻天下事了。窦府闹了好大一个笑话,全上海都传遍了,哪还有心思办喜酒呢?他们新少奶奶是很要面子的。”遂将程小姐大闹喜堂的事情讲给众人,“妈可知道这程小姐是哪一位?就是当初给小妹做家庭教师的程小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