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207)
今天的窦家,大概跟皇帝娶亲差不多。铺天盖地的花炮彩纸,青幔红缎,令年没有请柬,又是个女流,险些闯不进去,幸而在街上巧遇久违的程小姐——程小姐大概也颇费了心思去装扮,因此姗姗来迟,她穿着象牙色掐腰长裙,系带皮鞋,领口、耳朵上都缀着珍珠,手上则有锐光一闪,是一枚锋芒四射的宝石戒指。程小姐孤零零站在街心,忽而扭头看见令年,先是一愣,继而抿着嘴一笑,说:“三小姐,好久不见了呀。”手里大红的请柬被她当扇子轻轻摇着。
大约是被热得不痛快,程小姐话不多,领着令年进了窦府后,便径自走了。
金波狐疑地看着她的背影,道:“这人……”
“嘘。”令年忙用手指在唇边一竖,示意金波噤声。
第80章
窦府的婚宴是令年生平仅见的热闹。新娘的妆奁仪驾,虽然豪奢,也还寻常,难得的是阖府宾客南腔北调,鸡同鸭讲,仿佛一锅热气腾腾、海陆俱全的糊涂粥,更添喜气了。令年在上海时不常与人交际,也在女客席上遇到了好几张熟面孔。有一位邻座的妙龄小姐将她的手拉了拉,用手绢托了一块黄澄澄的糕点递过来,友好地提醒道:“小心烫,滚油刚炸出来的。”
令年称谢,咬了一口,里头是甜甜的豆馅,“这是什么?”
“炸糕。”对方道,“冯家从天津带来的喜点师傅。”
两人彼此打量,令年默默吃着炸糕,总算想起来,她曾在周介朴寿宴上和这位久居深闺的周小姐有过一面之缘的,忙展颜道:“周小姐,许久不见了。”
周小姐却把她的沉默领会成了另外一种意思,颔首道:“于小姐,”顿了一顿,又说:“我看报纸了。”
令年听她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不便搭腔,只能微微含笑。周小姐鼓起勇气,说道:“我真佩服你,敢于摒弃世俗的偏见,追求爱情和自由。”这年头,爱情还是个顶时髦的新词,周小姐说完,自己脸上已红了。
令年先是惊讶,继而忍不住要笑。周小姐在家肯定常常拜读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小说,以为杨廷襄是什么出身寒微的英雄豪杰。她又记起杨廷襄最近时常抱怨,说:夫人,你每每耳朵里一听到我这个杨字,嘴巴便要撇,鼻子就要歪,白眼仁多过黑眼仁,那一副嫌弃地要不得的嘴脸,别人还以为我杨某人是一坨臭不可闻的狗屎。你这也能算得上是大家闺秀?继而便懊悔不迭,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做了赔本的买卖——令年唯恐露出破绽,忙正色道:“家母是很开明的。”
周小姐当然不能抱怨自己的母亲不开明,这会她嫡母正携着几位妯娌姊妹在旁边的席上,眼风却频频地扫过来。两个年轻的女子只能正襟危坐,满堂都是女宾,却以年老者居多,也没甚意思。这时又一呼啦涌进来成群的仆妇,穿的是满襟绣花的长袄,挽着两把子发髻,手脚又快,声音又响,嘴里说道:“您们好哇。”乱哄哄请了一阵安。这个架势令年在酒店下榻时见识过的,跟周小姐道:“冯家亲戚里有旗人。”
满桌都是汉人,瞧着稀奇,席上窃窃私语的,“听说北京在闹事,路上看见旗人就打,旗人有些门路的,都往上海和香港跑了。”
周介朴做的是五湖四海的生意,周小姐并非全无见识,用手绢遮着嘴巴,轻声道:“九河下稍,三教九流的……你听不出来是天津口音?说特意从天津老家接了老太太来的,光跟轿的,打伞盖幌子的,就有两三百号人,把城里的客栈饭店都填满了。今天不像窦府娶媳妇,倒像是冯家招赘。”
令年见满席都是油腻香甜的饽饽馃子,只能放下筷子,说:“他们都是北方人,又是世交,也算门当户对。”
周小姐轻嗤一声,道:“这年头……“正要发表一番英雄不问出处的高论,见周夫人走了过来,忙把嘴巴闭上了。
令年得空,目光在人群里一逡,见程小姐仍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这一场喜宴。程小姐向来有些目下无尘的傲气,也许钻石那耀目的光芒的确能够壮人的胆气,她此刻显得异常冷漠和凛然,像个孤身赴虎穴的英雄。
令年虽然和程小姐有些交情,刚才还承她的情,将她领了进来,但这会上去展示友情,难保不碰一鼻子灰。便坐着没有动,只和周小姐应酬,目光不时往程小姐脸上一掠。不经意间,见杨廷襄站在厅门上,他生得高大,又穿着戎装,昂首挺胸的,原本就比别人显眼,更何况喝多了酒,颧骨上抹了胭脂似的,引得厅里的女客回避不及。他自己还不察觉,笑容可掬,遥遥地对令年做了个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