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95)
她提笔点墨,头歪一歪,落笔前却又停下问程近书,“现在该我问你了,你,怎么想?”
程近书无言。
走过去,拿起桌角上一封请帖。
帖子一尺见方,浅绯色底烫金大字,邀请收帖人于十日后赴东四一间日式饭店参加宴会,名目为欢迎日本军队入城维持和平,落款是北平市特别政府筹备委员会行政总长。
这是昨天一早,高野胜一郎派宪兵送来的。
“看来日本军队确定要在八月九号之前入城了。而且,日本人对我的了解,远比我预计的要多得多。”
程近书的心头一动,旋即想到,日本人已经知道自己家里藏着一个毫不遮掩立场的抗日分子了吗?
“要走?”戚成欢若有所思。
“也许。”
“打算去哪儿?南渡,还是西行?”
“都有。”程近书侧首,“我指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些需要离开的人。”
戚成欢听了,默然不语。
片刻后,却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封和程近书手上同一样式的请帖。
收帖人的名字让程近书大吃一惊。
“日本人这是在拿你威胁我!”他几乎要暴跳起来,冲到门口,想唤黎管家上来一趟。
心念电转间,又攥紧拳头拼命忍住怒火,愤而将手中请帖哗啦一声,利落地撕成两半。
看见那个刺眼的日本名字,更是怒从心起,继而将它撕得粉碎。
然后,将纸屑一把撒出房门,看着它们纷纷扬扬落在沉朱色的地板上。
他盯着那一滩破碎的纸屑看了一会儿,感受到戚成欢从身后靠近。
心绪稍平,才半回头,避开目光:“如果,你不是地下党,不是来甄别我是敌是友的人,那么,这么多天你大费周章甚至将我娘的名讳都搬出来,潜伏在我身边,就是想保护我——或者保护我要做的事,对吗?”
过了很久,戚成欢都没有回答。
可是,与质问徐懋敬时得不到回答后的失望不同,对方选择不回答,反而是给了他答案。
“既然如此,我可以请你受累,保护那些受伤的学生离开么?——你知道的,不仅你是,他们也是我要保护的人。”
前天奚玉成和谢云轻送来的那些学兵团伤员里,受伤不重的在昨天陆续都已经自行离开,剩下伤重的,调养也非一两日的事,留在程公馆绝非长久之计。
现在,日本领馆的宪兵正满城搜捕地下党和国民政府华北宣传人员,暂且还顾不上程家这个小池塘。
可一旦十天后日本人的军队正式开进城,他们这群人就全都成了池中之物,只能任人宰割了。
“哦,原来你一直怀疑我是地下党啊。”戚成欢轻轻地拍了拍程近书肩侧,脚步同样轻快,从来都举重若轻的样子,“那么,也请你受累让一让,我要去看看伤员——看看程大少爷派给不才的任务咯。”
她绕过程近书,头也不回往一楼客房去,摆着手边走边说,“我会听你的话……不过,任务完成,我还是会回来找你的。所以,请你也一定要记得等我。”
楼梯转角处她回头,“我大概猜得到,并且支持你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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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长亭夜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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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和支持……
尽管这些天以来,程近书一直保持着荒诞不经的行事,什么都开得起玩笑,也什么都不曾认真的纨绔样子,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已深陷通敌传闻。
传闻,也许多数只会停留在传闻而已。
然而,在日本人即将开进北平城的当下,流言也好,猜测也好,都只意味着,人们眼中的他,将会万劫不复。
在这种时候,跟他谈理解,谈支持,程近书不禁想,自己是否痴心妄想太过,竟至于编造出了一个会理解和支持自己的幻影了么?
可是戚成欢那副瘦削却从不瘦弱的身躯,明明近在咫尺,明明呼吸相闻,明明,如此真实……
这一刻,亦明明很清楚即将与她分离,明明是自己亲手将她推开,此情此景,却如何不教他闪过一瞬间上前拥住对方的冲动,表露心迹:请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好吗?
始终,程近书没能这样做。
他太孤单了,孤单到已经习惯,习惯到无法打破这层独行的禁锢。
他一向是个大胆的人,甚至不惜背负通敌骂名,承受整个北平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却在这一瞬间,连对戚成欢的这一点温情,都不敢拿起,不敢开口留住。
其实,若他开口,也许……不,不是也许,而是一定,戚成欢就一定会留在他身边的。
对吗?
程近书步到走廊,看着戚成欢的身影一点一点终于消失在楼梯转角,良久,不敢再让目光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