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96)

作者:荔子然

一侧首,透过玻璃,望见花园假山后转出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瘦杆子。

那人两条竹骨似的长腿拼命地蹬出了风驰电掣般的气势。

一头飘逸的过耳长发往后张着,远远瞧着,颇有些列子御风的感受。

他嬉笑着连人带车呼啸而来,仿佛脚下仍是自己的土地。

后座两侧,用白桦树皮搓成的绳子很有韧性,悬着两大摞书,在飞驰的风景中,不定地摇晃着。

震天的炮火之下,也许下一秒敌人就会冲进来抢占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尊严,而那为了几卷书拼命飞驰的瘦削身影,在那一天姗姗来迟的朝霞之下,显得既心酸又可爱。

程近书拉了铃绳,让徐用把书直接拿到书房。

徐用是徐婶儿的孩子,成天嘻嘻哈哈,一惊一乍从不着调,在西直门城根儿下打理着一间假发店,兼任剃头匠。

按他的话来说,这铺子是西直门这一带最好的位置,进出城的教授、学生都很多,假发不愁卖不出去,学生们剪个发、弄个卷儿也都有去处,生意简直火爆得不得了,还不受拘束,想卖就卖,想剪就剪,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优秀的事业吗?

对此,徐婶儿不愿多说,程近书却深以为然。

人如其名,徐用很有用。

长杆儿腿利索得很,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一手拎着两摞书,一手拿着刚从前厅顺的云片糕,放嘴里咂摸着。

“徐用哥。”程近书冲他打了声招呼,将书接过来。

封皮旧而泛黄,内里却是崭新的。

程近书拿在手里掂了掂,问:“就这么些?”

徐用三两下解决完吃的,很讲究地从裤兜里摸出一方半新不旧的帕子擦了擦手,点一点头:“都是最新的译稿,等送到后方再加印。”

“想好让谁带去了吗?”

“组织上考虑过后说,交给陆家那个小妹妹妥当。”

“晴妹……”程近书略一迟疑,“她年纪还小……”

徐用立刻嗤道:“十五岁哪里小了?你要是出了北平去看看,抗日儿童团的孩子一个个才这么点儿大呢。”

他用手在自己腰胁位置高高低低比划了几下,“你以前还说抗日不分党派,可难道就得分阶级,分长幼次序,还要分男女不成吗?”

程近书也郑重地说:“这两年,我以资助《存诚月刊》印刷的名义,帮助你们印发宣传册,对其他的事绝不过问。可是陆世伯膝下只剩下这一个孩子,如今出北平城关隘重重,你不是不知道,如此决策,未免欠思量。如有必要,南下的事我可以从旁协助。”

说着,他从电话机座暗格下重新取出那个红木匣。

打开藏诗铜锁后,将里面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徐用。

“这些天,我和谢为山先生的往来,南京方面了如指掌,想必你也都清楚。这些,是我为卫生局提供药品、为山先生作为回礼,亲自签发的八张身份证书,档案材料俱全,都很干净。我知道一定不够用,但也只能提供这么多了,你省着点用吧。”

他们并不在这种事上推让客气。

徐用将信封小心地揣好,问起昨天的事;“昨天在医院,谢家那个孩子和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他怎么生那么大的气?我记得你说过,他脾气不挺好的吗,没有什么公子哥儿的习气。”

程近书便将昨天和谢处安的对话与他说了。

徐用略一沉吟:“这么说,你认为是有人故意挑拨?”

程近书无奈地摇了摇头。

徐用立刻神情一紧:“难道为山先生真的被扣下了?消息当真准确?”

“我不信他。”程近书握紧拳头,又很快松开,“我不信蒋先生。”

他沉默了一下,继续说,“即便战争全面爆发,外敌当前,蒋先生想扣谁,还是会扣。日本人痛恨地下党,也痛恨CC系,认为CC系也是抗日的,他们却不知道,而我在诚社这两年看得很清楚,国民党内,始终是剿||共为先,对外为次。至于我向处安解释的那番话,只是不想他太过忧急冲动罢了。”

徐用听了,蹙眉思索了一阵,习惯性的用长指敲了敲书封,语气放得和缓:“为山先生在国民党内资历虽不算老,但名望高,有大节,早年在陆军军官学校培养了一批才干极高的青年军,因此受到不少人推崇,是各方都想拉拢的人物,他究竟有没有与延安方面交好,其实南京最清楚不过。”

程近书当然明白徐用的言外之意。

这也是令他感到最可怕的地方。

南京早就知道华北保不住了。

故宫博物院从四年前就在整理文物装箱南迁,北平古建筑测绘工程也一直在进行,为的就是万一日本军队开进北平破坏,来日北归后的修缮参考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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