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94)

作者:荔子然

程近书鼻子一酸:“不能由我选择,就像当年我娘也不能选择一样,是吗?”

六国酒会上,人人都知道他的父亲是南京大员,却无人知晓,程家娘亲是一名背脊永远挺直不弯的□□人。

十年的时间很长了,却抹不去自己的父亲亲身参与了那一场大清洗的事实。

就连这一点微末的愤恨,他这个做儿子的,都无法言之于口。

徐懋敬很快换了个话题,语气也温柔了许多:“蒋先生发表庐山讲话后,国民政府行将南迁,我们预备先走水路去长沙方向。战事吃紧,日本人来势汹汹,华北大势已去,将来也许连长沙、武汉也未必安生几日,还得继续往南、往西南去。我知道,你不想和我、和国民政府的人一起南下,那也由得你。之前你奚伯伯提过,等你和玉成毕业后去留学的事,我和你二娘仔细考虑过,她觉得可行,我也不反对。”

“我不关心你们同意还是反对,我们程家人誓死不做亡国奴。”

挂断电话前,程近书最后说了一句,“夏季多暴雨,走水路,徐长官……须得多保重。”

电话线摇摇晃晃,他此刻反而感到轻松。

这一根细细的线,此生不必再牵挂了。

机座下有一个暗格,扯出来,里面躺着一方红木匣。

程近书伸手拨动了匣子上的藏诗铜锁,听见身后传来戚成欢轻快的声音:“你带着那位白小哥跟人打架了?怎么他包扎成那样,你却一点事没有?”

他回头,见戚成欢倚坐在窗棂上,窗外高大的国槐携来一阵风,曳开她唇角的浅弧。

不知是否常在暗夜行走的缘故,戚成欢的肤色近乎雪白。

这一刻,在阳光下耀眼得过分。

周身却是郁郁的黑。

程近书不自然地从她唇角挪开目光。

“你不要飞来飞去,好不好?北平城里没有人会像你一样,太扎眼了,很容易被日本人盯上的。”

戚成欢利落地从窗棂跳下,朝程近书走来,满目不以为意:“我哪会飞?我爬上来的,只不过比别人身手敏捷得多而已。”

昨天程近书回到家时,见她尚在术后的沉睡中。

而岳伯母则看过另几位在南苑战役中受伤的学生后,就带谢云轻和奚玉成离开了。

期间程近书并看不出戚成欢和岳遥知之间有什么秘密的联系。

机座暗格里所藏的东西就连黎管家也不知晓,这时候戚成欢突然闯入,程近书捺下潜意识里将匣子放回去的手,反而递给她瞧:“你怎么想?”

戚成欢的神色间没有异常,对这莫名其妙的发问并不感到被为难。

她饶有兴味地凑过来端详了一阵,咦了一声,才说:“奇怪,藏诗铜锁通常是三个或五个铜箍,七个的已经算是罕见,可这上面的一副却有八个。”

抬起清润的双眸,望进程近书眼底的光闪了一瞬,笑了起来:“我想的是,唯有牺牲,方能保存。”

风吹到她身旁,四周一片安静。

程近书沉默良久,最后,并没有依她所说去拨动铜箍上的字,而是静静放回暗格。

也没有肯定或否定对方所说的那八个字。

他走到窗边,望向不远处什刹海上一碧万顷的荷叶,还有残了半边的荷花。

学生们都放假的时候,却不见半点游人影子,只有寥寥几艘花船停在岸边防护带里随风微晃,在渐散的晨雾中难掩寂寥。

夏荫长道上,几间半开不开的铺子前头零星伸出几截短杆,杆上累累垂着刺眼的太阳旗。

程近书垂下目,找不到合适的语气:“前几天,我收到一张传单。”

“传单上说,此值中华民族危急当时,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国共合作抵抗日寇,这才是我们的出路。上面还说……”

他停了一停,犹豫了一下,五味杂陈地继续说,“那上面还说,‘唯有牺牲,方能保存’。”

说出这八个字,已是耗费极大精神。

他朝着戚成欢转过身,猛地踏前几步,双手紧紧按住对方那副瘦削却不瘦弱的肩膀,直视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深处,声音已经在微微发颤:“你是……”

出乎他所料,戚成欢显然很有些惊讶。

她挣扎着掰开程近书的手心:“……你这人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你能收到传单,我当然也能啊……再说了,‘唯有牺牲,方能保存’,这话不说得很对么?”

直到上一刻,程近书还是不肯相信她,他还是想要试探她。

坦荡的是她,心虚的,自始至终,只是自己。

程近书松开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才放下,怅然的目色中,却又像是什么都放不下。

“其实,你信我或者不信我,我都没所谓。你收留我,还很照顾我,我明白这些就够了。”戚成欢抿了抿双唇,走到书桌正前,铺开一副折扇,扇面上还没有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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