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93)

作者:荔子然

人力车夫跟在后面不说话,只是慢慢吞吞拉着空车,一直到了程家大门口,黎管家迎下台阶掏了车钱,他们便拿着毛票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黎管家告诉程近书,市长官邸已经空无一人。

临时政府管事的人昨天还在,今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日本人还没有大部进城,目前只是派了先遣队占领各大教会学校以作租界之用。

另外还有一部分类似特务和伪满警察的人早早潜入城中,目标正在于抗议的学生、地下党、以及相当一部分国民政府分派过来还来不及南撤的官员。

此外,日本人还抓了一些郊外镇上的青壮年到内城来拆除二十九军留下的防御工事。

街坊们有的已经挂上了新的旗帜。

过去十数年间,北平城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旗帜不知易换过多少回,大家早已经习以为常。

时局到了如此地步,挂与不挂,已没有多大分别。

只是晚一点易帜,心里多少对自己有些安慰,尚可说是有点骨气的亡国奴罢了。

有骨气是好事,可没人知道自己究竟能扛到什么地步。

高野胜一郎还会再登门,只是程近书还猜不到,对方下一次来,会带来怎样的条件,或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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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长亭夜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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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廿九、三十,两日内,平津接连陷落。

一大早,电话就响个不停。

一夜无眠,天快亮时才勉强睡着,程近书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滚落在地,压皱了几卷飘落在地上的心经,沙沙作响。

纸上墨迹还淋漓未干,染了他一鼻子墨黑。

铃音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儿,很快就又嘀铃铃响起来。

烦人。

可接电话和拔电话线都得起床。

他只得撑起红肿的双目,起身拾起满地的经卷。

字形端方工整,是戚成欢的字,他认得的。

看来,一向睡不够的睡神娘子竟也是一晚上没睡着么?

电话继续奋叫着。

程近书狼狈地怀抱着经卷爬起来,扑到电话机前:“徐长官吗?”

对面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语气也有些匆忙。

大概是在连续的会议间隙中,善心突发于是抽空到电话室打来的。

“近书,你还要不要命了?”对面停了一停,“据我们估计,最迟不出十日,日本军队就要正式进城。我知道你们有一些同学自愿去南苑组建什么学兵团,你不要去。”

“不去,当然不去,再说,就是想去也去不了了。前天夜里,日本人偷袭南郊的学兵团驻地,一千七百个学生,拼了命去搏一个尊严,而仅仅就在一个月前,他们不过是跟我一样,只是个拿得动笔、拎得起书袋子的学生而已,他们甚至连枪响了要先卧倒都不懂得,就那样用血肉之躯跟日本人拼刺刀,即便如此也扛了整整六个小时没有后退一步!难道这一切,南京政府竟不知道?他们中间活着回来的,连一半都没有!那些十几岁的孩子,跟我一样的孩子,用十个换一个的代价去反抗去证明自己的意志,难道……难道我的消息竟比贵政府还快些?”

而电话那头只是很冷静地说:“现在的青年学生,多是像你这样,一腔热血,以为喊着报国的口号冲在第一个就能成功。真正的战争不是这样的。”

“你们总是这样说,总是这样说!可真正的战争究竟是怎样的?”

程近书愤然将拳头砸向柜角,胸腔中郁积着难以名状的悲愤。

这时电话那头响起噔噔哒哒由远及近的皮鞋声,接着似乎有文卷哗啦作响,伴随着笔杆点在纸页上的闷闷的咚咚声,又听见徐懋敬低声对身旁的人嘱咐了几句话,然后才重新拿起话筒:“这样吧,你要是有报国的想法,我立刻安排人同北平城的同事联络,现在出城还来得及。”

程近书心头沉默了一下,声音放得很低,近乎哀求地想得到一个跟过去不一样的回答:“退,退到什么时候?又退到哪里去?”

一阵默然。

这一次,他给出了足够长的耐心。

耐心地等了很久,却还是没有等到回答。

连敷衍的谎言都不愿说。

程近书颓然地笑了笑,说:“徐长官,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多少年?可南京政府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照贵政府这般做法,岂不如今天就叫蒋先生再发表一次讲话,收回先前那些豪情壮志、虚情假意,就说,思来想去这几日,仍觉流血牺牲难以接受,这仗可不必打了,这换不了金银珠宝芳名厚禄的尊严就随日本人践踏吧!”

徐懋敬的言语间终于起了一丝波澜:“胡闹!你懂什么!往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难道你以为,你现在出不出北平、能不能出北平,还能由你自己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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