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34)
冷不防顿了顿,惹得茜雪心口砰砰跳,只听对方继续说:“满心只有小殿下的幸福安稳,公主是臣的恩人。”
她快跳到嗓子眼的心瞬间又收回去,宫里从不缺流言,怎知翠缕的纸鸢就一定是供奉赏的,何况自己也没权力让他不娶妻纳妾,但不知为何怅然若失。
苏泽兰忐忑地问:“公主还生臣的气吗?”
茜雪回过神,仍旧背过脸去,“气!气供奉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当初咱们怎么说的,我以后天天用你的口脂,你万事不可瞒着我。”
他理亏,忙不迭认错,“臣以后不敢了,公主……”冷不防又顿住,轻声细语:“那个口脂真好用吗?小殿下能天天记得。”
“我自然记得,本公主素来说话算数。”说着将头扭过来,一脸稚气地用指尖碰了下嘴唇,红艳艳得莹亮丰润,“看到了吧。”
“看到了。”苏泽兰轻声笑。
她迎着他盈盈水色的眸子,心里哎呀一声,又被这人哄了,连忙用指尖拽住衣袖,挡住半边粉脸,藏起眼角泛红的羞怯。
夕阳在天边露个脸,很快便淹没在漆黑夜色里,苏泽兰把公主送回承香殿,半路碰到急匆匆提灯出来找的杏琳,见到二人总算放下心。
茜雪因之前生气,已经让杏琳把纸鸢和牡丹罩灯送回兴庆殿,这会儿气消又有点惦记。
还是杏琳眼尖,看对面人神色就知怒气早没影了,她何等聪明,最会审时度势,从不拿鸡蛋碰石头,笑盈盈地给苏泽兰施礼,“供奉,我们公主有东西拉在兴庆殿,一会儿还得麻烦翠缕妹妹给送过来。”
苏泽兰笑着回:“不碍事,我自己来就好。”
茜雪不吭声,披上春望递过来的风罩,假装冷脸随侍女往里走,留下杏琳在外面,方才低声解释:“适才公主不知为何气得很,把纸鸢与牡丹灯都送回去啦,殿下的脾气供奉也清楚,孩子一般说恼就恼,如今不拿来,只怕心里不顺。”
他点点头,莫不说退回去,就算摔了,砸了,剪成碎片也不意外。
“多谢供奉,东西虽不值钱,难得我们公主喜欢,一来二去的闹腾,还要供奉费心了。”杏琳刻意提高声音,朝对方使眼色。
苏泽兰顺着接话:“我那里一草一木都属于殿下,想拿来用便用,哪天不喜欢了,臣就代为保管,何来费心。”
茜雪偎在窗边,听他们给自己唱双簧,撇下唇角,“就会说好话,花言巧语之人没有心。”
娇嗔异常,与午后气势汹汹冲出去判若两人。
春望跪在地上,一边帮她拆花钿,一边捂嘴乐,“公主,奴倒不觉得探花郎是那种信口开河的轻狂人,千万别冤枉他。”
不远处的秋露捡了根簪子,也跪下给公主挽发,接着说:“可不是,新去兴庆殿里的那个小柳子,哦,不——现在叫做矅竺。他是奴的同乡,昨儿在御膳室遇见,说了几句话。他说啊,现在外边传的流言都没影,头一件就是探花郎收房之事,翠缕连里屋都进不得,左右都是他伺候,到哪里去讨宠嘛。”
茜雪不吱声,听外面没了动静,苏供奉大概已经走远,烛火落在细纱窗上,又晃到地上,悠悠荡荡总也照不到心里去,兀自叹气。
人家方才说拿她当恩人——寻思一下,似乎也对,可心里别扭,好像自己是一副墙上挂的画,忽地与对方隔着十万八千里。
现在的流言蜚语就够心烦,等将来出宫开府,她更够不着了。
然而她够着他做什么,又能如何,难不成一辈子拴住苏供奉,也没这个道理。
十七公主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一会儿又听院子里有动静,连忙往后退退,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落在窗牖上的影子,就像专门等着他似地,她才不!
然而那动作还是慢了些,谁的眼睛也躲不过,迎出来的杏琳与苏泽兰相视一笑,伸手接过纸鸢和牡丹罩灯。
苏泽兰叮嘱:“牡丹罩灯不可离床榻太远,否则就成了摆设,不管用。”说着又递过来一盒紫檀木雕丁香花的小盒子,道:“这是艾草丁香药膏,被咬了就涂一下。”
杏琳诧异地问:“又是供奉做的?”
对方点头。
真是个巧人,什么东西都信手捏来,偏又生得这幅模样,哪个看到不犯迷糊,那些传言早都抛之脑后,就算是擅风情的成熟女子亦不能招架,何况情窦未开的小公主。
杏琳张嘴却说不出话,瞧对方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忍不住叹息,最好是自己想太多,供奉与公主要是生出情愫来,天岂不要塌掉,首先皇帝那关就过不了。
转念想两人无论身份地位,年纪都差得多,恐怕自己多虑。
苏泽兰独自走在回兴庆殿的路上,手里提着一盏莲花宫灯,快到宵禁时,宫里无人走动,偶有金吾卫从身边穿过,金色铁甲在月色下发着寒冷的光。
春夜的风吹进宽大袍袖,早已没有冬日刺骨,这是润物细无声之风,在皮肤上留下温柔触感,忽见一道白影从眼前穿过,径直跃入草丛,随即听见猫叫了两声,原来是玉奴。
他笑了笑,跟着小家伙往前走,穿过雪兰湖,又往东边去了去,来到一处僻静宫殿,玉奴嗖一下跳入墙内,苏泽兰没办法,抬头看,眼前有高高挂起的灯笼照耀在镶金门匾上,龙飞凤舞雕刻着几个字:三清殿。
他随即愣了愣,记不起多久没来了,回忆一下涌上脑海,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来找修行中的冷瑶,怀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设计与对方联姻,只想让段殊竹五内俱焚。
为了复仇可以做一切,哪怕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反正他的命不值钱,从出生时就被母亲抛弃,亲生父亲为了保住荣华恨不得杀了他,为此牵祸与段家,连家甚至是柳家被灭,死了那么多人,一声呜咽都听不到。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他的这一秋,想起来就是个笑话,或许他本身就像个笑话,讽刺的是连心心念的仇恨都无处安放,恨谁?一个亲身父亲,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他的心,早就死了。
心死了,人还活着,又再一次站在三清殿前,神魂飘荡。
夜更深,云层打翻墨盘,漆黑铺天盖地,四周越发幽静,星光湮灭,唯有两只飘忽的红灯笼在眼前若隐若现。
他立在一片昏暗中,若竹色半臂被灯火旋出个光圈,幽幽荡荡,自己都觉得不像人间。
冷不防玉奴从上面蹦下来,凑巧撞在宫灯上,手中的莲花灯顺势落到地上,燃起一束火光。
苏泽兰回过神,向前几步将玉奴抱起来,小家伙吓坏了,睁着双可怜兮兮的大眼睛,直往怀里钻。
“小东西,真是调皮捣蛋!”他笑笑,摸了摸玉奴湿漉漉的爪子,上面还沾着几片兰花瓣,玩笑道:“与你的主人还真像,不安生。”
指尖的皮毛滑顺,心里荡起一阵柔波。
他是为她回来的,不晓得人家知不知道,自己的小殿下。
天空飘落细雨,绵绵密密,他搂着玉奴,缓步往兴庆殿走,不知哪个宫女在唱歌,幽幽怨怨。
“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沈水香,侬作博山炉①。”
一首郎情妾意的情诗,却让人听出悲凉意味,君做沉香,吾做炉,双烟一气凌紫霞,可惜香总要燃尽,最后还不是剩下个孤零零的炉子,有什么好。
但博山炉拿来熏香确实不错,他见过最好的一个是在冷瑶屋里,不知段殊竹从哪里弄来,有空也给小殿下做一个吧,以后保不准惹对方生气,手里多点能哄的物件,有备无患。
宵禁之后的长安城,万籁俱寂,唯有细雨飘飘洒洒,遮住白门红楼,街道庭院升起一层青烟袅袅。
神武将军府上,落雨院,冷瑶洗完脸,坐在六棱花镜前理头发,段殊竹从后面绕过来,笑嘻嘻地问:“瑶瑶怎么不用桃花养颜膏,过几天春癣犯了又要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