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陰+番外(116)
他闻言,眸中似掠过一缕痛色,片刻,终于开口了。
他问我:“你如何发现的?我很久以前就见过你。”
“我看到了那副画,洪水、莲花和银蛟,猜的。”我说。
他很淡地笑了一下,说:“果然是那副画。”
什么叫“果然是那副画”?
他继续问我:“那个画筒中还插着一些别的画,你也看了么?”
“没有看。”我说,“我看了那一副就等不及来找你了。”
他闻言又笑了笑。他坐起身,将我冰凉的两只手抓过去握在手里,一股和煦的暖流从他掌心缓缓淌了过来。我看着他,不情不愿地接受他的抚慰,因为寒冷、失望、赌气而紧绷着的身体被这一股暖意包围,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垂着眼,手指在我手背上轻抚。
“出云,你该看一看那些画。”他说,“看一看,你就会知道,你说的遗忘和寻找,都不是轻巧的事。”
“……那些都是什么画?”
“是一些残章。”他慢慢说道,“有我教你的心法口诀,有去东海的路线,有你在天界的朋友,有借了但没还的东西,还有承诺了却没做到的事……都是你过去想抓却抓不住、想找又找不到的东西。”
我怔了许久,问道:“……那其中也有你么?”
他抬起眼:“也有我。”
我看着他,喉头不觉有些发哽。
想抓却抓不住、想找又找不到。
这些残章就是出云挣扎着死去的证据。他死了,证据都留给了广陵,而他将这些证据留在触目可及之处。永恒的生命和不灭的记忆仿佛成为一种诅咒,他就这样看着出云、宋涿、方泊舟和梁兰徴一次又一次挣扎着死去。
我感到悲戚,为自己、也为广陵,天命何其弄人。
“如果你还不理解,”他又说道,“试想一下,从现在开始,你只能记得过去五年的事。”
“梁兰徴,你会忘记你幼时识的字、读的书,忘记你的父母兄弟,忘记太学中的老师同窗,忘记你如何出生、如何死去,你边走边丢、边走边忘,最后成为苦水河边一个来历不明的野鬼。”
“你如何找到我?你连自己都丢了。”
“等我找到你,你只会问我,‘你是谁?我又是谁?’”
是那个夜晚,暮春的鸡儿巷,飘拂的柳影中,梁兰徴气势汹汹找到他——
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在哪里见过我?
不知。
不曾。
我鼻尖发酸,蓦地掉下眼泪来。
已经清楚明白广陵执着于心魄的原因,却还要守着一点可怜的执着:“但我至少还有百年的记忆……我可以留在人间。”
“留在人间……”广陵笑了一下,笑中有悲哀的意味,如同再一次被天命戏弄。
“他大约也是这样想的。”他在说一个遥远的出云,“最初,并非是我要他入轮回,而是他先逃走了。”
“出云,这五生五世的命局虽是命格所定。”
“但人间,是你自己要去的。”
他说:“是你,逃走了。”
我怔住了。
他难堪其苦,逃到了轮回里,我难堪其苦,又逃到了轮回外。我们固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命运又何尝不是一个逃不出去的巨大陷阱。
我说不出话来,浑身抖了一下,下意识想从他手里抽回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他攥住我的手,用力往回一带,将我拉到了他跟前。
我抬起眼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问:“你又要逃了吗?”
神明的金身又露出裂缝,要流下眼泪来了。
在命运的阴影下,我浑身发颤,却只想吻一吻那道裂缝。
我仰起脸,吻了吻他的眼。
漫天风雪。
这次他抱紧了我。
第93章 在梅边
我与广陵再次回到凡间,是人间腊月廿八的夜里,除夕的前夜。
我们本要往丘宁山去,路过梁州,我将他拉住,停了下来。
梁州下过几场大雪,站在云头上远眺,满城银装素裹、寂静一片。御街上的宫灯已替成红色,从宣德门到朱雀门,雪夜中长长的两排暖红色,横贯内城。内城中州桥、鸡儿巷及相国寺一带则夜市未歇,依旧灯火通明。马行、潘楼街,宋门、梁门之外都扎起了彩棚[1],在大雪覆盖下若隐若现,透露出年节的热闹。
我在云头上辨认着旧时出入之地,侯府、太学、澹园、榴园,一个一个点过去,时隔百年,竟与记忆中出入不大。
故地重游,不免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旋即又想到此般感慨,广陵这千年之间不知有过多少次,便又生出一些难过来。
行至鸡儿巷,我将广陵拉住,停在一个名叫“南风馆”的楼子上头,边看底下狎客往来,边往街上去寻当年的那棵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