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陰+番外(117)
广陵看我探头探脑,问我找什么。
我说:“你当年卖画的那株柳。不知还在不在?”
他闻言也没说话,片刻拉住我的手下了云头,不着痕迹地汇入鸡儿巷深夜的人流之中。我被他领着往前走,眼光打量着两边林立的楼阁,走了没几步,便有路上行人投来目光,又听楼上楼下议论纷纷,飘到耳朵里的,有问那是哪家的公子,亦有问那是哪家的小倌,更有胆大者,倚楼招袖,要两位公子进去坐一坐。
我闻言瞅了广陵一眼,他目视前方,面上依旧没有多余表情,清冷的侧脸映着街边一带灯火,添了些烟火气,依稀又成了庄子虞。只我心里实在好笑,广陵仙姿神容,下到凡间引人注目自然不足为奇,只是到底哪个有眼不识泰山,竟能将他认作楼子里的小倌。
行至某处,广陵停下,道:“就是这里了。”
我四下环顾,没见到柳树,只有一棵挂着积雪的腊梅,缕缕幽香在鼻尖浮动。这梅树刚及人高,看来种下没多久,走近去,在堆积的白雪中露出一个树桩,我伸手将雪推开,看到那树桩盖有合抱之粗,其上年轮细细密密、历历可数。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一旁的妓馆门户大开,传来幽幽古琴声,抬头看匾额,写的是“寒梅院”——看来在我离世之后,这株柳又在世上活了许多年,只是到底抵不过世事变幻的洪流,肉身作齑粉,柳影续梅魂。
但到底是败了兴,转身欲走,却从那寒梅院中跌跌撞撞冲出一个人来,那人酒气熏熏,出了门还要转头骂:“让看不让摸,开什么青楼?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污言秽语、臭气熏天。
他踉踉跄跄往外来,我往边上避了避,心想世道毕竟大不同了,那时的鸡儿巷虽也是秦楼楚馆汇集之地,然而书香画影、路无白丁,即便是故作姿态,也要附庸一番风雅,现今竟是如此了?
我正感慨,那人从我面前走出去几步,忽又回过头来看我。
我被那醉醺醺的眼神看得头皮一麻,心想大事不好。紧跟着那醉汉回过身,往我这边冲了一步,我便往梅边退了一步,接着便听他眯着眼问:“你也是这寒梅院的?”
我:“?”
他又往我这边踉跄两步,诞笑道:“怎么鸨母还藏着你这好东西不给人看?弹什么古琴,作什么清高?”他指着我,“你、你往台上一坐,衣领儿一拉,肩头一露、胸口一敞,还有那南风馆什么事?”
我:“……?”
什么东西?
我生前死后,没见过这种场面,没经过这种调戏,一时呆住了。
“我先前、怎么竟从未听说,寒梅院还有你这等、你这等……”那醉汉胡言乱语着,却仍继续往我这边走,我已然退到梅树根下,两只脚一深一浅的踩在树下积雪中,竟抽身不能了。
我被困在树下,看着这醉汉步步逼近,有些哭笑不得——故地重游,竟还能遇上这种荒唐事。
不过这醉汉的反应倒又叫我想起些往事。梁吟这一世在遇上庄子虞和傅桓之前,偶尔与京中纨绔同到妓馆,往往众人身边都黏着一两个妓子殷勤伺候,我身边却时常冷落着。我本以为是这些女子也慑于我爹梁侯的威严,不敢轻易招惹,后来问起,同座中却有一人戏谑道:“梁侯是其次,最要紧的,恐怕是这些女子到梁兄身边一坐,艳光尽失,都成了些不入流的俗物。“
更有那喝多了酒说话没分寸的:“若是那小倌馆中的男子如梁兄一般,我定去捧场的。“
我体格已然生得羸弱,容貌还要被比作风尘男子,听了当然不大高兴。众人知我不悦,往后便无人再提。只是当时我是定国侯府的世子,无人敢来轻薄,后来又成了容貌尽改的罪臣,无人再能识我,最后更是舍了肉身皮囊,成了苦水河边孤零零一缕游魂,因此百余年过去,我便忘了还有这桩事。
现今又想起来了。
还想起我化作蛟身时,浑身粼粼闪烁的艳光。
以及,庄子虞当年在此处画的,与我神似的那些美人图。
我抬眼去找他,他就站在那醉汉身后不远处望着我。近处是向我扑来的醉汉,远处是林立的楼阁,鸡儿巷远远近近的灯火洒在他身上,清冷矜贵的神君沾了这人间烟火,依稀又是当年第一眼见到的儒衫书生了。
我忽然便想问问广陵,当年庄子虞提灯看人,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看着他出神太过,那醉汉扑到跟前了也不知道要躲,广陵人影一闪,下一刻便到我身边将我往边上一拉,又揽着我一转身,转到了梅树后头去。
“怎么呆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