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28)
娄襄屏息噤声,强忍恶心,亦步亦趋跟着琴灵绕进深巷。
深巷尽头“别有洞天”。斑驳门户半掩半开,粗浊秽语杂混浪荡欢吟泻在夜风中,靠门散坐着三四个粉头,耷拉着眼皮,带着厌世的漠然朝这瞟了眼。
娄襄变色:“这种地方!?”
“是此处无疑——噤声。”
他们等了会,一记微弱似猫叫的哭声从一叠破旧被褥传出来。辟烛翻开最上头几层,却见一个没多大的孩子,瘦瘦小小,一双眼睛漂亮至极。许知不是亲娘,他扁扁嘴,打了个哭嗝。
这任琴主……怎么是一介幼弱孩童?
辟烛举着孩子没回过神,娄襄也呆了呆:“哦,原来还是个娃娃,难怪、难怪。”
孩子呼吸很轻,辟烛以灵力护住他的心脉,他感到舒服点儿了,松开皱巴巴的小脸翻过身。
娄襄问最近门的女子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风尘里打滚的女人见多了怪事,眼也不抬:“叫没心没肺的爹娘丢了呗。世道吃人,养大了也是活受罪,还不如早死赶下辈子投个好胎。”
话糙理不糙,乱世当前,人是豺狼虎豹。
娄襄感慨万分,心中决断更为坚定。入宫为御用琴师本是恩师遗愿,晏帝昏庸无道,若从那人之言,枕戈待旦伺机而动,诛龙之计或可大成——那桀纣之君,又哪配得龙字?他一腔热血沸腾,在看到辟烛怀中稚子时又冷成了满怀苦涩,不禁长叹:“这等凄惨日子,几时才能有个尽头?”
辟烛饱览人情百态,早已习以为常,他掂掂这比棉花重不了多少的小猫崽子,又看看兀自伤春悲秋的娄襄,深感自己找了个甩不脱的麻烦。
孩子在襁褓里糊里糊涂地被迫拜了师,糊里糊涂地从了娄襄的姓。名是娄襄起的,单名一个昙字,着实切合那双眼睛。纤长睫羽舒张似花瓣慢展,徐徐露了点黑如徽墨的瞳,如水眸光似蕊上圆珠,因未沾尘泥,恍然隐含圣洁佛性。
可也起得不佳。
昙花花期,一弹指顷,正应阿昙亡于舞象之年的命数。
那时,怎么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呢。
——
一人一灵在深宫里养着只体弱多病的小猫崽,箇中艰辛不言而喻,亦多可乐。
譬如阿昙咿呀学语时——
小家伙贼精贼精,摸清凡事多由辟烛为主,尤爱黏这只肯在夜里现身的琴灵。辟烛不胜其烦,三番两次把娄昙丢到娄襄厢房,也不清这猫崽子哪拨拉来的狗鼻子,每次都能一摇三晃溜回辟烛那处,从不走错。
寻常人家幼儿,最先学会喊爹喊娘。小东西没爹也没娘,最先学会的也不是师父,而是——
“再跟我念一遍,辟——烛。”
“……碧……珠?”
“辟烛。”
“碧、珠?”
“……辟烛。”
“碧珠!”
如是反复再三,享受百年清净的琴灵终于忍无可忍:“娄襄,你徒弟借我一用。”
娄襄心惊胆战:“怎么?阿昙惹着你了?”
耳畔摧耳魔音不绝,琴灵温温雅雅一笑,毫不含糊把赖在身上的娄昙推开:“由你教他,成立之后只怕男女不分,不如我来。”
亦多可悲。
头几年晏帝尚装装附庸风雅,命鼓《猗兰》[19],娄襄琴艺殊绝,足以安常履顺。琴可怡情抒志,却不合逸乐助兴,晏帝骨子里爱极寻欢作乐,装不得一时半刻,到后头转投靡靡郑声,网罗来的琴师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不如意。
娄襄得意时溺于安逸,凌云壮志早抛掷九霄云外。至月上中天,国都外流民衣衫褴褛、饿殍遍野的景象偶尔会像一颗尖而细小的石子砸在他心头,当他辗转反侧时,又默诵先贤教诲,被可能挂在头上的弑君罪名压得憋闷难当。他还以娄昙年幼为由推诿,救人一命,便该送佛送到西,孩子路还长,得有人看护着,熬一日算一日吧。
若是如此,从众合流也是可取的活法。可他很有些天真,妄想取个两全的法子,既不辱没屈就他的琴道,又好偏安一隅度日。
无坚实之基而硬承万钧之重,迟早折成两截陷入泥淖。
境况每日愈下,从克扣的几纹银锭到只有一片白菜充作调味的汤水,写尽不得志者的际遇。
承乾十九年某个雨日,娄襄没耐住砭人肌骨的寒湿雨气。不知抛到哪个旮旯的愿景针尖似的冒出来,他就着一时冲劲,怀揣承自恩师的沾灰印信闯入雨幕,再没回头。
琴师娄襄成了为权贵掌控的一枚兴不起多大风浪的小棋。与虎谋皮固然冒险,在他看来是稳妥折中的活路,全了他那颗日夜瑟缩的良心,也能保阿昙衣食无忧。
有段时日娄襄夜不归宿,回到居所已至五更,后来连白日也瞧不见影子。他不再管教娄昙,任这孩子当风雨里的一棵野草,哪天心血来潮记起了就塞给他一碗凉透的清汤,或摸一沓减字谱叫孩子钻进去死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