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29)

作者:Upsilon

他低了自己的头,没让琴折了风骨。晏帝瞧他面皮还顺眼,于是这琴师又泡沫似的浮上水蹦跶几下,过了段光鲜日子就给戳破了。

辟烛不欲多牵涉世事,娄昙开始识字后就避而不出,对此一无所知。

等辟烛感到琴主有难再出古琴时,娄昙昏倒在琴边,肆虐的风雨从半开的窗棂里扫进来,猛兽一般打在他发烫的脸上。

娄昙走过死关后,辟烛化作娄襄,每日于梦中教他习琴。

而纵他千防万防,也终无法不沾因果。

一夜,辟烛被琴声惊起。

那小东西勾拨琴弦,指头充血也不肯停,几近走火入魔。

他忧怒交织,心底深处又滋生着悔意,扬手将琴打偏了三丈。

“谁允你如此?!我……你师父授你琴艺,不是让你糟蹋琴的!”

娄昙反应极快,田鼠躲狸奴似的把手缩进宽袖里去。

辟烛白日在小家伙面前扮着温和的娄襄,此时不觉冷下颜色,板着脸逮住两只瘦小爪子:“还敢躲?”

“我……我怕弹得不好。”娄昙头压得更低了,“辟烛,我这么笨,师父他会不会不要我?”

辟烛没料到他会认出自己,哑然失语,片刻才道:“怎么,他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娄昙不答,乖乖地摊开双手让他方便上药。辟烛头一回做这事难免有失轻重,错手戳到他的手臂,他连忙把□□咬在齿间。

辟烛刷地撩起他的袖子,露出手臂上青紫的掐痕。

“娄昙,你实话告诉我。这是娄襄弄的?”

小东西继续装傻充愣。

“……罢了。”琴灵故作平静道,“手摊开放好,接下来不管多疼,都给我忍着。”

辟烛右手捏住娄昙的小指,扎破指腹,挤出一滴血珠,左手抽取一根琴弦稍沾些许。娄昙本并不感到很疼,反倒是目睹琴灵执弦穿透躯体痛得站立不稳,感同身受地疼了起来。

小儿懵懂,不明白他方才真正成了古琴辟烛的主人,亦不知从此往后将与琴灵同休共戚,宿命相连——到底是看大的孩子,哪怕外头裹着一层层隔绝尘缘的厚壳,里头终究绵软得很,摁一记就留了经年褪不去的印子。

琴灵认主后灵力日见衰竭。

辟烛琴得灵力于造化,本当源源不绝,但要在满足琴灵维持实体同时温养多病幼儿也属万难。他大多昼伏夜出,潜入娄昙梦中传授琴课,乃至传授先贤之道。若灵力充盈,则借娄襄皮囊照料这令人忧心的小东西。

阿昙曾问:“为何三闾大夫要投江呢?”

他也有求必应地答他道:“‘臣之事君,有死无贰,此人道之大伦也。’[20]由此推之,臣之事国亦然。亡故土者好比断根飘蓬,伶仃无依,终日不得开颜,还不如以死明志,保全气节。也许是这般罢?”

娄昙端肃危坐,若有所思。

事后追想,原在那时,他便引阿昙往死局走,误人子弟犹不自知。

娄襄这正经师父倒成了挂名的。

他一生沉浮,早被外物敲打成了个疯子。

这软弱的男人像块煮熟的肉块,被人咬了几口弃在龌蹉水渠边,一日日腐烂生斑不算,还滋养绦虫去祸害旁人。他疯癫时六亲不认,见不得徒弟比他单纯洁净,情绪上来又掐又打。清醒时又自怨自艾,抱着被他凌虐的娄昙痛哭流涕。

娄昙消瘦下去,俨然刚点亮不多时便要暗灭的烛,烛焰在风里颤颤巍巍。

辟烛有心无力,一夜复一夜篡改娄昙记忆,让幻境永定格于白昼,编造一个不那么残酷的现实。幸在这出瞒天过海的戏唱得天衣无缝,阿昙以梦为真,心无忿恨长大,没步娄襄后尘。

昭定五年,阿昙一十又四。

辟烛在他梦中扮了八年娄襄。

阿昙琴道之上日进千里,虽有时自得骄纵,却不逾尺度;

阿昙未尝识破八年的骗局,喜与他亲近,他欣慰之余又有些怅惘。

阿昙多病,忌辛辣……饮药后或可食杏脯一枚,多则易生痰。

……真真是操碎了心。

前年岁终,晏与北狄盟于淄州,割淄州以北三城,勒碑为证。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哪怕朔北阴风呼啸于头顶,肉食者宁肯躲入华盖冷观山雨欲来,不忘置一盅佳酿,几叠珍馐。

元夕之夜,晏宫中筵席大兴。

琴师居所,孤灯一盏至天明。

梦境中仍是安好光景,换作一片冬景,纷纷落雪落在园中蔷薇架上,晶莹生姿。辟烛独爱蔷薇,幻境中的红蔷常开不败,冰晶缀蕊,美不胜收。

娄昙早前听闻天灯祈福的旧俗,兴冲冲央师父同做了盏灯,框架是辟烛以竹搭就,宣纸由娄昙粘上,随意用朱色点些圆点便硬说是蔷薇了——稀稀落落几笔,充其量可说是铺在瓷碗底的相思子,实在是半分蔷薇轮廓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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