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记(8)
火辣辣的撕心裂肺。
鞭痕如柔软的长蛇,齿却锋利地撕开皮肉。新鲜温暖的粉色伤口里,血缓缓地凝成珊瑚珠子往外渗。他咬牙又挥出一记,不能留给自己半点软弱的时间。他开始品尝疼痛的滋味,是奇妙的蜂蜜和苦胆的混合滋味,越来越密集。蓦地他在雨点般的鞭花爆裂声里抬头,看见小雅面色惨白地站在房间门口。他悲哀地看到她的瞳孔里是一片广袤的空白和荒芜。
他想要说,我必需赎罪。为我之前犯下的狂妄,求主宽恕。
但他未能说出口。那女人忽然冲过来,惊恐地拉开了她。他看见小雅无力地企图挣脱,眼里有怜悯的泪水。他想告诉她同情是错的,这是郑重神圣的责罚。但他站不住,身上四处崩裂的血口绊住他,泄露了他最后一点气力。他在血泪里感到身体洁净,平静且满足,并且他从未如此明了过主的旨意和他们今后的命运。他想告诉她一切,但没有做到。不过至少他是快乐的,在失去知觉的刹那,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高歌。
他终归把邢太太的信念给了小雅听。
出乎他意料的,小雅仅在将近尾声时抽泣了片刻,又很快恢复神色。“我一点不觉得羞耻或惊讶,Giuseppe,”她说,仅是眼眶略略泛红了,“从小我就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家,不服水土似的,有时候觉得血液都在蠢蠢欲动地想逃离。但现在我可以为此解释了。”
带着些许伪装的漠不关心,他反倒听得一阵痉挛。
她说:“Giuseppe,我不怀疑我妈妈,包括我的身世和她的预言。既然她预知我要逃离炼狱等到再创世的那一天,我也愿继续反叛在劫难逃的命运,为我的父母,我想要活下去,与浮世决裂开。你说,主会怜悯我们的,是吗?”
他说,是的。我们是被选中的人,愿主垂怜我们。
那时他已暗暗下决心,要带小雅逃离这里。
后来他还是照例去忏悔。在漆黑的忏悔室里看不到神父的脸,他闭了眼一口气说下去,从他们的相识,他的半敬畏半怜悯,小雅母亲的过去,预言以及他背负的妄自违抗的命运。神父除了简单的安慰就是沉默,但在晚祷结束时,他低声告诉他,他可以送小雅回意大利。
神父说,你的所为原本是有罪的,但又唯有如此,才能拯救他人,也为了再创世。若要主垂怜庇佑你们,Giuseppe,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他在胸口划上十字,说:为我的自私怯懦和背信弃义,诚心忏悔。
神父让他吻了圣像,说:愿主指示你的路。他恍然抬头,被物是人非的感觉蒙住脸,不知道时间。一阵海水的咸湿气味冲入他的鼻翼,他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重量。
之后的日子里,他才真正体会到邢太太说的那样烂熟温吞的光阴。
修士们仍聚在一起,在民不聊生的浮世上苦撑一间供人偶尔觉悟和避风的礼拜堂。他虽然日日祷告都可以心无旁骛,却也逐渐不知道自己念的一字一句里又有什么深意。小雅在邢家失火后只回去过一次,差遣了姨娘女仆,就被安排在礼拜堂附属的医院里,由修女照看,祷告和帮助服侍病人。除了每天早晚两次祷告,他们几乎见不了面。偶尔碰上,除了交换各自的日程安排,无话可多谈。那个预言像一道隐秘的伤口,横亘在他们中间,肿痛得不能碰。
小雅说:“Giuseppe,我知道我妈妈说的时候还没到。我们要等。”
又一日,从使馆回来的人说,半个月内S城港口会有一艘船,要带一批传教士和使节回国避难。
神父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他,说,Giuseppe,你该带那个民国姑娘去。
他却无法不犹豫。除了他们,共济会里应该有更多的人期盼着返回意大利。要务缠身的,伤痛婴疾的,终归要比他的理由恳切且堂皇。他不想用一个无凭预言做借口,何况这本身还有罪。
小雅说:“Giuseppe,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会埋怨。我既然已经不再相信命运,就相信你。是生是死,如我妈妈所说,我们都欣然接受。”
他看着她因为强烈压抑欲念而略略紧绷的脸,胃里如刀绞般地疼起来。他索性谎称病了,连续三天关在房间里,如果听不到福音,他也期望借此能暂时忘记现世。愁苦,贫穷,瘟疫,道德以及信条,小雅母亲的惨烈殉教和遗留下的一个诅咒意味浓重的预言,他越想忘掉反而越记得清楚。第三日傍晚他还不知道如何面对即将降临的崩溃时,神父强行闯进他的房间,将他拉起来。
神父说:“Giuseppe,时间到了,你必须赶紧走。”
他恍恍忽忽,只是跟在神父后面。礼拜堂里的人点了所有的蜡烛在做晚祷,祷文被黄昏的光线挤压得直射上拱顶,一层一层地回旋着,一种悲剧前奏式的美。神父带他到祷告席的最后,塞给他一只包。他从里面摸出两张使馆印了章的登船许可和一支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