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记(16)

作者:维也纳的猫

他一惊,抬眼时看见小雅盯紧自己,神色是空前的讽刺和蔑视。他才记起她会目睹整个过程,但顾不得内疚和掩饰。她虽单薄,却冷眼看他跪在地上,俨然女王一般,他只是她的奴仆。她脸上大团戏谑的乌云下一时压制住是她更强大可怕的撕开表象一直刺到真相最后毁掉一切的能力。她用命令的口吻说:“告诉我,Giuseppe,你又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

暴力。他的声音里搀了血和泪的凄厉,你看不到吗?我犯了和我一直抵御和厌恶的人同样的罪,我和他们没有分别,还有什么资格怜悯和救赎?

“只为了你可笑的信仰的禁令,你也要舍弃我们这样拼命维系的预言和生路?”

我现在必须忏悔,这是我们唯一得救的办法。

“就连那些仰赖期盼着你的人也无法打动你?我妈妈,神父,礼拜堂里的所有人……”

你怎么还不懂?主赋予我们这个预言,是为了让我们在逃离炼狱的一路上竭力苦修忏悔,以全身心的虔诚和洁净达到完成预言的尽头。若我们有任何一点的不忠或污浊,即便走到了最后,主也不会送我们去的。他必会惩罚我们,降下浩劫,远远胜过这浮世上的炼狱。无论我们之前怎样拼死,也都是徒劳了!

她被他困兽般的狂怒怔住,不语片刻,再抬头时泪水已不能自已地滑落下来。她咬着牙,目光冷得像利刃。她说:“Giuseppe,我才知道,你其实是愚蠢,根本不值得我怜悯。你为你恪守的教义,可以压抑你的一切感情,自我轻贱,麻木刻板,甚至不敢承认你喜欢我,也不敢直面我对你的情意……但就是如此,你还是死心塌地,觉得分外满足,只要有信条,凡是都顺理成章,不顾它们原本有多么苍白软弱。你信仰的主就是个天大的谎话阴谋。他伪善,专制,残暴,你却还心甘情愿地仰慕着他!你让我看清了这门信仰的恶,我为此痛恨它,也看不起你!”

住口!他咆哮,你可以任意辱骂我,诽谤,污蔑,蛊惑,编造骗局,但是你不可亵渎主和他的教义!这就是罪不可赦,你根本不知道信仰对我意味这什么,你不知道!是你狭隘,嫉妒,让你堕落到罪的深渊里。你要跪下来求主原谅!

“原谅,”她凄厉地仰头大笑,“我早就不原谅任何人了,连我自己。我是不知道信仰怎么支撑着你到如今,但我也不想知道。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为了你神圣的宗教来惩罚我这个罪人。若你真的纯洁又忠诚,为什么不开枪打死我,否则你和你的主就是连浮世上最卑贱最微小的灰尘也不如!”

你住口!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左手从衣袖里抽出枪,扣下了扳机。

若是许多年以后,他回想起那一刻,还会清楚地记得那一声响怎样的震耳欲聋,她残破的身体悲壮的美,眼里炽热明亮的光暗淡下去,抚平了一时的疯狂暴怒,真正深藏的悲悯和心碎才大片地浮上来。空气里的血怎样地溅开,夕阳下的黑色鸟群为此惊得四下飞起,像挽歌的谱上高高低低的音符。许多年的光阴,他看到这光景鲜活地凝固着,抹也抹不掉颜色,一伸手却又碰不到,浓雾一般的幻觉,却又悄然留下深且旧的划痕,证明他也曾悲欢离合过,凝定在时间里,变成了永恒。

只是他已没有许多年可用。

为她祷告之后,他沉默地彻底褪去长袍,酣畅淋漓地完成了最后一次鞭笞惩戒。他□裸地跪在地上,直到他听见港口上的人声稀稀疏疏地散去,海船起航的最后一班铃声响过,风撕扯着帆布的猎猎声也渐行渐远了。然后他平静地把枪上了膛,枪口顶上了下颚。

那一刻他才明白,这炼狱,他从来就未能逃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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