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番外(13)

作者:刘熵

Chapter 6

邬玉志每每回想起那一个个充满酒香的黄昏仍然感到战栗恐惧。记忆里,躺在家里醉生梦死的不是妈妈,而是一只肥胖丑陋的大蜥蜴。这只蜥蜴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痛哭流涕、肮脏软弱。它醉醺醺地瘫在沙发上,张开指蹼紧紧钳住她的手腕,两颗瞳仁藏在坚硬、丑、皱的黄绿色眼睑后面激烈地滚动,滑落许多滚烫的液体,灼伤她的手背。这双千疮百孔的手不幸在钢琴汇报表演晚会上失忆了。在耀眼的射灯下,在全镇人民的注视中,这双手忘记了重复乐章的使命,僵硬地悬在88个黑白琴键上,像两只倒悬的竹篓,打了一场空水。这场失败的表演赠送给她一份礼物——一出重复的噩梦——在梦里是沉沉的深夜,夜空中挂着的不是璀璨的繁星而是无数只眼睛,一只闭上另一只会睁开,一只睁开另一只会闭上,它们监视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她挣脱不了这黑夜,也永远得不到安宁。或许,是令她又爱又恨的坛城化成了一只只眼睛。

“合影留念了。”白冰晖找到藏在猩红色的幕布后的她,淡淡地说。

邬玉志像一只蜘蛛趴在幕帘上,一动不动,偶有人来,便会奋力甩开八条腿逃之夭夭,藏进哪个角落里,等待灰尘给她盖上坟墓。演职人员簇拥在舞台前金光闪闪,争相分享这一刻的荣耀,没有留意到照片里是否出现一只蜘蛛。可是白冰晖找到了她,就好像飞蛾永远会找到光、蚊子永远会吸到新鲜的血、白冰晖永远会找到邬玉志,这是规律,不容置疑。他站在她面前,隔着猩红色的幕帘,说:“你做得很好了。”

这句安慰不如不说,反而激起了邬玉志一股病态的自尊。她感觉到那只肥胖的蜥蜴死死地钳住她的手腕,实际上是她的一只手的虎口死死地咬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虎口由外往内推,手腕由里往外拉,双手搅在一起,劲头抵在一起,谁也拉不动谁。

“你走啊!我不要你管!”邬玉志朝白冰晖吼。

前面那些簇拥在一起金光闪闪的人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目光与舞台灯光交织,光怪陆离。邬玉志的脸在五光十色中“噌”地红了,双手攥成拳头,身体像待发射的火箭,却不晓得该冲向哪个目的地。

“好,那你跟着我来,等我一起回家。”白冰晖朝她挥了挥手,“记住了,别乱跑。”他轻轻松松一句话便化解了尴尬,平息了众人探究的目光。他以为,只要他轻描淡写,一切都能回到从前。

然而,钢琴汇报表演结束的那晚,分离已是命中注定。白冰晖一点儿也没有为自己的精彩演出而高兴,妈妈让司机开着桑塔纳接他们返回局机关,坐在副驾驶上兴致勃勃地讨论刚才的演出,对哑了的《月光曲》第一乐章深表遗憾。白冰晖透过清亮的玻璃凝视虚无的夜空,那上面倒映着母女俩因屈辱而扭曲的面容,好像皲裂的大地拥有那么深刻的破碎。那一刻,他多么想拥抱她们、安慰她们,成为她们的朋友、甚至家人。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哪怕只是打断妈妈的话。

他是多么懦弱、多么犹豫。站在局机关的一排两层高的宿舍楼下,邬家的房子就像一个缩头乌龟被白家压在楼下。因为局长爷爷家的房子在二楼扩建了,所以在二楼的各家各户也依样画葫芦,把房间往外推出来一圈。而可怜的邬家不仅住在楼下,又在交通要道的拐角处,瑟缩在那儿无计可施,只能隐藏在白家的阴影里。白冰晖从白家下来、走进邬家,不设防的邬家并没有发现这位不速之客。客厅的木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是在鼓掌欢迎。白冰晖径直穿过友好的客厅,来到邬玉志的房门前,看见她坐在新买的珠江牌钢琴前,像河边柳树那样涤来荡去,像岩石上的苔藓那样微闪鳞光,却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让起伏不定的手指拨弄巨大的悲伤,无声的悲伤。那一瞬间,仿佛一艘远行的船终于接收到了岸边的灯塔发出的信号,他用悲悯的注视在完成了一场回归仪式。

“你来这里做什么?”邬玉志犀利的目光突然射向他。

白冰晖又一次被这样的目光刺伤了,愣了愣方回过神。现在是2019年的冬天,邬玉志却问出了跟从前一样的话。

“你来这里做什么?”腐朽的客厅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像一张老太太的苍瘪的嘴,邬玉志就是这张嘴里丢失的尖牙。

“你怎么住在这里?”白冰晖盯着墙上大大圈出来的“拆”字,“这里可是危楼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邬玉志想要关门,才发现门根本合不上,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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