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番外(14)

作者:刘熵

白冰晖跟着进来。邬家成了名副其实的“乌”家,唯独那只孤孤单单的白炽灯从蛛网中吊下来,像一颗鲜活的心脏跳动。

“验尸报告出来了,的确是你爸爸。”白冰晖鼓起勇气,说,“根据尸骨的状况推测,死者头部颅骨骨折,案发时因颅内出血处于昏迷状态;死因是窒息。”

一只小飞虫看见一颗光点,义无反顾地撞进来,却不成想那是一滴泪珠儿,它细小的翅膀背不动这颗沉重饱满的泪珠儿,只好随着泪珠儿一道落进尘埃里。

邬玉志扭过脸去。白冰晖好想好想扶住她棱角分明的肩膀,像钢琴汇报表演结束的那晚,那种冲动在心里升腾起一股烟花,照亮夜空,但他不能像当时一样,什么都不做,任由烟花消散。

“十五年了,我们都长大了。”白冰晖说,“时代不一样了。”

邬玉志撑着腐朽的桌脚,仿佛她是它生发出来的新芽。

“我们也不一样了。”邬玉志回答他,“你走吧。”

白冰晖恍惚间回到从前,回到他第一次踏入邬家的那天,邬玉志抹去眼泪,厉声吼叫:“你走啊!你走啊!我们根本就不一样!”

那一刻,他恍然大悟,这么多年来,他身在白家,却一直活在邬家。可是,他明白得太晚,晚到即将面对分离;或者,他明白得太早,早到没有力量改变命运。

“以后我到你家吃饭,你不用去我家了。”上个世纪的白冰晖这样说,却仍然改变不了邬家的命运。

叶芝强迫自己回到白家,舒予苏以圣人的眼光给她分析眼下的时局。在一众失败者中,叶芝已经傲视群雄了,她得到过整理档案的工作、一份档案一角钱,在局机关当过临时工,代写文章、代人考试、代为照顾孩子……酬劳可能越来越少,工作岗位可越来越重要。你说,帮局长夫人写篇文章你好意思收费用,替局长的儿媳妇考试你好意思要报酬?那样你就太不懂事了。这种跟局长家搞好关系的机会其他人求之而不得,现在你叶芝得了,真的谢天谢地谢谢祖坟冒了青烟。你扪心自问,你有多少钱可以给局长?你有多少资源可以给局长?你有什么可以给局长?除了任劳任怨,叶芝啊,你一无是处啊!

叶芝努力说服自己舒予苏所说的一切真真切切就是话语表面的意思,她努力单纯,不将人性的丑恶揣测到任何人身上。如果这样还行不通,她就暗地里对自己说,忍忍就过去了。她低眉顺目,好像供在墙上的观自在菩萨。天上的星星眨呀眨,然后乌云把它们全带走了。老天爷看不下去了,他忍不住出手,给这悲惨的两母女、自取其辱的两母女一点儿人生提示——人生只能靠自己,谁也不是谁的救星。

第一次提示发生在不久的钢琴课后。

好像一场蒙特奇电影,还是那一辆自行车,还是那三个人,他们沿着卵石滩、一百年前的洋务大桥、化龙溪回退,退到了故事最初开始的地方。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命运的裁决。白冰晖会扶摇直上的,邬玉志会在庸碌中打滚,叶芝呢,她是一块有思想的石头了,但凡一块石头有了思想,便不能被用来做垫脚石了。这辆自行车载着叶芝的愁、邬玉志的怨、白冰晖的窘迫,真的非常非常沉重。在这样沉重的状态下,它理所应当地被老天爷刻意安排的小石子硌到,打了一个拐,平铺在了局机关的陡坡上。叶芝早早地从自行车上跳下,避开了这点提示。老天爷不得不再痛下狠手,将邬玉志的脚绞进后轮的车弦里。那些纤细的脚趾头张惶地叉开,连在那只张成满弓的黑脚背上,像一只孤傲的、鲜艳的、浴血的蝎子,挑衅世界。叶芝同邬玉志站在一方天地的对角线上,怔怔地望着对方,发现陌生已极,不禁为突然而来的失怙失声痛哭。

白冰晖将那只“蝎子”放生,扶起自行车,让邬玉志坐上货架,他把住车把,捡起角落里的叶芝,愚公移山似的一点点往坡顶挪。他尽量弥补妈妈出言不逊带来的伤害,尽量弥补白家和邬家出现的罅隙,尽量掸开这个时代落在邬家母女头上的灰尘。但他只是一个小小少年,在命运的狂潮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蝎子离开邬玉志后,红疹子又找上了她。连续多日的高烧不退,医院的老大夫断定她得了川崎病,一种死亡率百分之百,得病率万分之一的病。这一次,叶芝不再认命了。她抱着烫如烙铁的女儿敲开了局机关办公室主任姚曼丽家的大门。姚曼丽穿着一身橘色呢子衣,笑起来的时候像又高又远的秋阳,有一种四通八达的洋气。

“你快回来……人家小孩都叫你们医院看成川崎病,有没有这么严重啊……我不信……怎么着你也得给个说法……川崎病也得治啊……你不治谁治……你快回来!”姚曼丽放下电话,宽慰叶芝。她有一个神医丈夫,凭借超高的医术结识了不少达官贵人。毕竟坐上那些稀有的交椅的人多少有点肝肾方面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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