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亦何欢(12)

作者:沙与茉


二姐在這一方面比我更懦弱。她一定也是念著外婆的,但她早晨五六點就要起床做傢務,然後上學,放學之後又要做傢務到天黑再寫作業,根本沒有空。即使有空她也不敢表達她的需求。我們的感受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墻,快樂是,痛苦也是,思念還是。她很需要,她很渴望,她很思念,但她感受不到,甚至她自己都意識不到那厚厚一堵墻的存在。

外婆說:什麼墻?你們被關起來瞭嗎?沒有吧。

外婆不懂,但她誤打誤撞說對瞭。

我們確實被關起來瞭,隻不過是心被關起來瞭。

認知

外婆說:你的意思是父母不同意你們來看我們唄?你們都沒問,怎麼知道是他們不同意?那你沒給我送瓜子仁也是他們不同意嗎?不想來就不想來,還把罪怪到父母頭上。

我無言辯駁。

外婆說的很對,我們是可以去的,母親再兇悍,也不會因此無端打罵。是我人情淡薄,壓根就沒思念過三外公,潛意識裡沒想過主動關心他的近況;是我生性貪玩,壓根就沒打算給外婆送瓜子仁,惦念著此事也隻是為瞭減少心中的負罪感。

我低著頭沉默許久,感覺話題剛開始就進行不下去瞭。我後悔從父母開始說起瞭,原本我覺得這是一切罪惡的開端,沒想到說瞭這麼多,我自己都覺得是自己不識好歹,是非不分。父母為瞭我們吃瞭那麼多苦頭,我反過來還怪罪他們,長篇累牘地鋪墊,企圖讓外婆理解我沒法說出口的自以為是的定論:我是因父母而死。

而將自己的脆弱無能一味地怪罪在他人身上,終究是我錯瞭。

可是,為什麼我仍然覺得好委屈?

見我神情落寞,外婆拉著我的手說:小姑娘傢的,大好的青春年華,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還學人傢輕生自盡,你就是沒吃過生活的苦,一點不順心就拿自己生命開玩笑,嚇唬誰呢?現在後悔瞭吧?

我點瞭點頭,又搖瞭搖頭。外婆不問還好,一問,我這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外婆說:那時候的人啊,苦都吃到頸門心(胸口)。外婆小時候比你爸媽還苦,連飯都吃不上,後來到死也不得安生,都已經死瞭,胃還一直疼,投胎又投不瞭。

我問:為什麼投不瞭?

外婆說:陰間辦事也是要花錢的。

我說:父親每年都有給你燒紙錢瞭呀。

外婆說:這裡物價高,那點錢哪夠啊?外婆自己又掙不瞭錢,隻能一直等著,等攢夠瞭再去投胎。

我說:您現在胃還疼嗎?和生前最難受的時候一樣疼嗎?

外婆說:是啊,死也死過瞭,投胎也投不瞭,就這麼硬熬著。

我頗為震驚,外婆已經去世四年,也就是說,她一直飽受病痛折磨足足四年瞭,未來還要多久還不得而知。我再一看自己的手腕,持續不斷的刺痛一直都沒有減緩,這也再一次應證瞭我之前的猜想:人死後會保持生前最後的狀態,一直。

我說:需要多少錢,我想辦法去掙,讓外婆早日投胎。

外婆說:你看這到處都是荒山土丘草房子的樣子,人都見不到幾個,上哪去掙錢啊?

我再一次震驚瞭。

我們早已不在臥室。我的眼前是一條馬路,馬路兩邊是一排一排的農村自建樓房。遙望四周,是廣袤的農田曠野,有山丘,有樹木,有竹林,有小村莊,再遠處還能隱約可見我學校所在的城鎮。那裡富饒繁華,車水馬龍,到處都是可以掙錢的地方……並不是外婆口中的荒山土丘草房子。

我伸出手腕,給外婆看:你能看到嗎?

外婆說:看到什麼?

我說:我在手腕上畫瞭一個嘴唇。

外婆拉著我的手湊近看,說:掉瞭吧,看不太清啊。外婆眼睛也不好使。

外婆剛搬到老屋時,傢裡棄用的黑白電視也給她送瞭過去。電視裡出現頻率最高的是一個廣告。一個孕婦挺著大肚子和老公幸福地在公園裡散步。廣告詞是:治不孕不育,到中山醫院。

我來時,外婆激動地拉著我來看,笑這個孕婦傻,說:每天來回走好幾遍。

我說:這是電視,提前拍下來的,現在隻是回放。

此刻,我恍然明白瞭。

外婆根本看不到我手腕上的傷口,我們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樣的,我們都活在自己的認知世界裡。我看外婆是生前半個月的模樣,外婆看我一定還是初中的樣子。

我們的認知決定瞭我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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