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遥遥(270)

作者:吃一整天


他有點怨恨淺川,到頭來,也許她說的才是對的。

在他小時候,很少聽見父母聊天,除開吵架,有時一天都不曾有一兩句話。到天黑以後,他倆各自進瞭自己的屋,似乎從來沒有睡在一起。如果世界上的的確確有一種叫愛情的東西,那假若把他父母之間的情感稱□□情,就是玷污瞭這件東西。

他聽他大哥說過一遍,他們爹媽是包辦婚姻,他爹傢裡有五個哥哥,出不起彩禮,就入贅瞭。嶽父不久之後死瞭,母親分到瞭一些傢産,用來建瞭房子,就是盧文秋和兩個哥哥小時候長大的地方。

母親以前傢境也算不錯,嫁給他爹之後就熬苦日子瞭。但盧軍力好在一點是沒有脾氣,即使吵架,不管占不占理,都是母親劈頭蓋臉地罵,父親很少還嘴,頂多是憤憤然走進屋裡。

不過這大概還不能稱之為愛情。

到頭來,盧文秋不知道自己在尋找的是什麼瞭。倘若結瞭婚,比起現在會有任何變化嗎?現在香音還是靠她父母的錢供養著,她還沒到有收入的年紀,到那時候,這一項就完全成為盧文秋的義務瞭。

而且,香音大可不思考這個問題,但盧文秋已經決定,這件事一定要告知她母親,即便為此而專門回到星砂,即便是和丈母娘撕破臉皮,也沒有辦法。

其實,假如不算北海道的那段日子,他們真正開始同居也才一個多月,還有很多慢慢瞭解的空間——對於一般的戀人,即使要先親密相處個一年半載再思考進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盧文秋和香音的關系,自從2006年的那個夏天以來,就不再是普通的戀人關系瞭。要解釋也很簡單,一般的戀人即使分手瞭,雙方快則兩三周,慢則一兩個月,總能恢複過來,另覓新歡;但無論是盧文秋還是香音,都經受不起失去對方的代價。他們如今就像一柄天秤的兩端,切掉一端,另一端就會墜落深淵。

這種絕望,這種彼此依存,不是香音的獨有物,盧文秋本身也無從逃避。他努力設想過,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沒有她的日子,仿佛無論是內心記掛著她,還是身體渴望著她,都已成為一種不能割舍的日常。如果沒有香音的話,他絕不會再在京都待下去瞭。他會立刻回去西安,然後此生都不再踏上這片土地。再往後,也許他會在西安,甚至回到延安,找到一個普普通通的過日子的女人,然後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房子待著,再生個普普通通的娃,把娃撫養大瞭,然後等待普普通通的死亡,就像所有普普通通的人那樣。

他會在教師這個崗位奉獻三四十年,每天就是早操、早讀、上課、午休、上課、晚自習、下班、改作業、出卷子、改卷子、講卷子,在一塊小廣場那麼大的地方消磨數十年光陰,然後如無意外安然退休,有意外,呵,那就相當於提前退休。

他討厭這樣。與其這樣,倒不如現在就死瞭。

所以他絕不想回去,倘若回去,也絕不要過這樣的日子。

至少和香音待在一起,就還有希望。待在這裡,即使失業,即使到處流浪,到劄幌去吧、到旭川去吧、到釧路去吧、到稚內去吧,至少他依然是這個盧文秋,他依然是他。

為此思前想後半天,在研究所幹活也心不在焉的。想來隻有同意的選項瞭。

香音這陣子很是忐忑。

在去年他們重遇的時候,她就隱隱有瞭某種感覺。而這種模糊的感覺成為一個真正的選項,並時刻盤踞在內心深處,已是上個月以來的慣常。準確地說,從生日那天過後,她就有瞭這一股沖動:她想和他永遠待在一起。她幻想的很多,計劃的卻很少。她隻是相信著她的秋君,能夠斬斷擋路的叢叢荊棘。

她望著窗臺,想到的是,他們相識已接近三年瞭,自北海道初嘗禁果以來,也有一年半瞭。她自覺盧文秋已知悉瞭她的一切,她再沒有什麼可以奉贈給他。她本就容易不安,每每想到這點,更是擔心得緊,倘若秋君厭棄她瞭,怎麼辦呢?倘若秋君其實也隻是逢場作戲,而隻有她深陷其中,怎麼辦呢?倘若秋君拒絕瞭這個請求,大笑她怎麼這麼天真這麼幼稚是古代人嗎,怎麼辦呢?

她能想到的解決方案,到那時候便隻剩下一條瞭。那就是去年二月的方案。當時她和秋君去北海道的情況敗露,她無顏面對母親的叱責。

在空明的星月之夜,她穿上素靜的白衣,赤著腳,在海風和海浪的交接之中,從沙粒纖細的海灘,慢慢往遠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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