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遥遥(114)
作者:吃一整天
盧文秋仔細看那煙鬥,玉紋斑駁,雕著一條翡翠的白龍。
第 36 章
“冒昧地問一句,您的女婿貴姓?”
“他?他姓齊藤。”
齊藤是日本的大姓,卻像高柳一樣,不會給人阿伊努的印象。
可想而知,結瞭婚,老人的女兒也改姓齊藤瞭。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又少瞭一個姓門別的’,可不是……”老人笑道。
盧文秋沒法否認。
“其實姓氏之類真這麼重要嗎?我想瞭大半輩子瞭,我自己也想改姓齊藤。門別老頭子這輩子因為這姓,受的苦真不少瞭。”
改姓是沒用的,盧文秋想說,換別人或許有用,就門別老人這深目高鼻的樣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日本人。女兒也長著棕色的眼睛,這是阿伊努血統無法抹去的烙印。聽他說,他的侄子已經改姓水野,在本州的一傢餐館工作。
盧文秋不會去勸老人,也自覺沒有資格去勸。說到底阿伊努文化的興衰,又和面前這皓發之人有何幹系?
“說回來,你姓盧是吧……”
“是的。怎麼瞭?”
“哦,我記得韓國那個總統,也姓盧來著。你是韓國人?”
“不對,我是中國人。”盧文秋糾正說。
“中國也有姓盧的嗎……”老人喃喃道。
“日本也有呢。大多在神奈川那邊。”
“這樣啊。”
“話說回來,您年輕時候是做什麼的?”
“我嗎?我參瞭軍。”
“參軍嗎……您去的哪方面的軍隊?”
“陸軍。我們營去瞭上海作戰。”
盧文秋咬瞭咬牙。
“您……上瞭前線?”
“哪能啊,我水土不服,駐紮瞭兩天就滾回來瞭,回到國內工廠當後勤。”
那還好些,盧文秋松瞭口氣,否則想到門別老人殺害瞭自己的同胞,真不知如何應對。
“你是中國人嘛,肯定不愛聽這些,不過我跟你說,當時我們這群阿伊努人,被征召上前線的有不少,大多都戰死瞭。我算幸運的,能夠留在國內。”
“他們入侵瞭我的祖國。”盧文秋說。
“嗯,他們是入侵者,”門別老人拍瞭拍他的肩,“當時我哥哥剛到本州工作,日語都說不利索,被征召去瞭華北,再也沒有回來。我嫂子剛剛生下第一個女兒,就守瞭寡,她還以為他會回來呢,一等就是五十多年。”
“中國戰死的士兵更多。他們的傢人怎麼辦呢。”
“你呀,你年輕,很多東西不是紅豆綠豆,不能比多少的。例如人命,例如悲劇,太多太多瞭,已經沒有辦法衡量瞭。”
“那您也不能模糊對錯。”
“士兵有什麼對錯呢,不是殺人,就是被殺。”
“我不跟您爭這個,可戰爭是日本挑起的。”
“是日本挑起的。但不是哪個日本兵,或者哪個阿伊努兵挑起的。就拿之前住在對街的成田□□來說,他教小學,被征召上瞭戰場,不知道殺瞭幾個人,少瞭條腿,回來之後繼續教小學。”
“這怎麼行。”
“反正一直都是這樣。所有人都是這樣。”
“一點愧疚之心也沒有嗎?”
“瞧您說的!這能怎麼辦呢,他信瞭佛,又和我說‘人死不能複生’。”
“我很難想象他殺瞭人,一點代價都沒有付。這太不公平瞭。”
“哪有什麼公不公平的呢……如果說出來能讓你有些慰藉,就是他在中國待瞭六年,傢裡孩子病死瞭,屋子被霸占瞭,老婆為瞭一口飯和好多男人睡瞭覺,後來也病死瞭。他自己也知道,後來一說起就連連嘆氣,但能怎麼樣呢。他回來仍然教小學,也沒掙什麼錢,沒再娶,找瞭個小平房住著,一直到死。”
盧文秋沉默不語。他隻覺得那人過得多慘是一回事,犯下的罪惡又是另一回事。
“那時候所有人都瘋瞭,”門別老人說,“但戰後又變回瞭原樣。有的人反省自己的所為,有的人沒有;有的人覺得是邪惡的,有的人無所謂。反正時間不也這麼過去瞭麼。日本傢庭裡面失去孩子的父母,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親的孩子,又能怎麼樣呢,我知道絕瞭後的就有十幾戶,大多士兵的人生已經毀掉瞭,打壞瞭手腳的,傷瞭眼睛耳朵的,有畫傢不能再畫畫的,歌手不能再唱歌的,學者沒辦法再研究的,但時間不也這麼過去瞭麼……”
“真荒唐。”一陣悲涼夾著酸楚,湧上盧文秋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