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遥遥(115)
作者:吃一整天
“是呀,真荒唐。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幹瞭什麼。傻乎乎地去殺人,去送死瞭。撞大運沒死成的,也就隻是渾渾噩噩活著。這就是戰爭,這就是我們理解的戰爭。”
盧文秋站瞭起來,滿心想著盡快換個話題。
“說來您還是本地阿伊努協會的會員呢。”他看見墻上的表彰狀。
“開玩笑,就那協會,統共十來號人。”
“平時有什麼工作呢?”
“我年輕的時候,會裡人不少,還會搞些表面文章,喊兩句‘複興阿伊努’之類的屁話;後來人慢慢少瞭,自己感覺啥事都辦不成,而且也老瞭,懶得費事,每周去一回,去到那兒就光是下棋。”
其實這種情況又何止此地呢。盧文秋慨嘆。
“你知道嗎?”門別老人問。
“啥?”
“我傢姑娘的小名兒。”
“怎麼瞭?”
“你拿個本子記下……”
“行……”盧文秋隻好取出隨身的筆記本。
“我不是苛責你,我擔心這種東西我死之後沒人記得瞭。我女兒自己已經記不得瞭。她小名兒叫‘豬糞’。”
盧文秋忍住沒笑,“‘豬糞’?”
“對。我們阿伊努人起名字,有個‘賤名好養’的原則。”
這一點倒是和我傢很是相似,盧文秋想。他自己乳名叫“屁蛋”,盧牛成這名字是兩歲才取的。
“是為瞭小孩子健康著想嗎?怕起太好聽讓神靈帶回去瞭。”
“是啊,你小夥子懂得真多。”
“大名就不會這樣取瞭。日本人給孩子起名等於許願,我們呢,等到小孩子長大一點,才依照她的性格和特點來取,”老人說,“我女兒叫‘濃諾’,阿伊努話是‘花兒’的意思,她小時候不怎麼愛笑,我們就起這名字,希望她多笑笑。”
“唉,鎮上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少瞭。”老人嘆道。
“是嘛……您傢有小孩子嗎?”
“沒有。他倆不生。”
“不生嗎……”
“是啊,沒人生孩子,原本生下的一長大就進城,去劄幌、函館,然後是大阪、東京。沒人願意待在等死的鎮上瞭。你大學生,換你,你留嗎——不留,對吧?”
“看您怎麼說吧,我看這兒也挺清凈的。您瞧隔壁屋不還亮著燈嘛。”
“隔壁屋就一大爺,上野來的,七十好幾瞭,也沒孩子,估摸著晃悠不瞭幾年。再往那邊去吧,一路向北看,就沒幾個年輕娃兒。都是些老不死的。”
盧文秋順著他手的指向看去,果然是一片靜寂。不是晚間熄燈後的城市,而是荒原,沒有希望的無垠朔漠。
雖然天色已很晚瞭,但人傢一切都沒預備,沒有理由再叨擾一晚上。盧文秋和香音離開時,他最後瞧瞭那屋子一眼。門框和窗子都是半新的,冷色的鐵皮屋頂像是缺少打理,已經泛黃,邊緣生瞭一圈薄薄的紅鏽,在清清的月光之下,盧文秋總覺得有幾分可怖,又有一些淒涼。
整一帶的住宅,除開少數荒廢的以外,幾乎都仍有這樣相對整潔的外表。但盧文秋隻想盡快逃離此處,不論如何。
“要去哪兒?要回劄幌嗎?”香音問。
“現在太晚瞭,”盧文秋搖搖頭,“苫小牧。在那兒租個旅館吧。”
“剛剛那濃諾阿姨人還挺好呢。”香音看起來很高興。
“濃諾阿姨?”
“是啊,就那女主人嘛。她洗碗的時候,說起自己高中時代的事情。”
“高中啊……”
“她說她們的高中,和東京這邊的完全不同。”
“不同嗎?”
“是啊,她說那個時候大傢都……”
摩托車啓動瞭,轉瞬便是呼呼的風聲,香音說什麼話,已經完全聽不見瞭。
隻能感受到她擁抱著他,而且抱得愈緊瞭。
回到劄幌休息瞭兩天,又開始泡圖書館。
忙活瞭將近一個月,論文的主體已快告成,他在檢查參考文獻的格式、引用等諸多問題。可以說,絕大部分資料已經集齊瞭,當然,此後還需要精益求精錦上添花,但這都是二稿、三稿時再考慮的問題瞭。出於個人的意願,即使到手的材料最終用不上,他也不會因此而放棄搜索。
十月前進著。不隻是北海道,整個世界都在步入冬天。
天還沒亮,他們就穿上靴子出門。
在驅車前往釧路市的路上,下起瞭灰蒙蒙的雨夾雪。五米以外的遠處,都混成瞭一片渾濁的白。